１９７５年春，红色高棉武力夺取柬埔寨政权，随即在极左思想推动下发起了骇人听闻的大迁徙计划，旨在将民众赶出城市，强行转移到边远山区。由于和国内失去联系，作者和家人也被卷入难民潮中，饱受磨难，其间亲眼目睹了金边市沦为死城的可怖景象。

　　百万民众被推向绝境

　　红色高棉进入柬埔寨首都金边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１００多万市民，不分种族、不分阶级地从原居地驱逐至周边的乡村。之后，他们又进一步推行更残酷的计划，那就是将所有难民再从临时居住地迁到生活条件更困难、环境更险恶的西北部山区去。这个荒谬绝伦的大迁徙计划，堪称柬埔寨人民最悲惨的一次“死亡之旅”。

　　在制定计划时，红色高棉的领导人并未从他们第一次把市民驱逐到乡村时，因缺乏周密安排而导致民众大量死亡的悲剧中吸取教训。更可怕的是，来自城市的难民经过多日折磨，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已大不如前，从城市带出的少量生活物资也已消耗殆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将他们送到荒无人烟的原野上，这让他们该如何生存下去？

　　有一次，我在临时动员大会上，听到一名红色高棉的干部洋洋得意地宣称：

　　“把城市人口迁到山区去，发展山区经济，是我们的一大发明。法国人办不到，西哈努克也办不到，只有我们能办到！如果整个山区发展起来，米粮、生果和其他农作物，要多少有多少！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再放开肚子吃饭吧！”

　　这些狂徒正在实施的，可以说是人类有史以来、在和平时期出现的最罕见、最悲惨并且完全有预谋的屠杀行动。为了这种愚昧的幻想，数以百万的无辜人民，注定将把自己宝贵的岁月和生命，埋葬在柬埔寨西北部那瘟疫肆虐、毒虫遍布的崇山峻岭中。

　　最后一次收听祖国指示

　　１０月份的柬埔寨仍然是雨季，湄公河的水位较高，水流也十分湍急，从这里到西北地区去的船只，必须逆流而上。

　　现政权用来运载难民的工具，是一些由拖轮拖曳的木质驳船。以往交通不发达的时候，各种货物和农作物的运输，就是通过这种驳船进行的。不过，像目前这样利用驳船来大规模移民，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上，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即便处在如此混乱的环境中，我还是在暗地里坚持收听祖国的呼唤。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但大体还是能听清：“身份应当保密，保护好货物。”

　　内容如旧，没有任何改变。这当然不是最后的指示，但却是我在柬埔寨期间的最后一次收听——为了保密，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都要在启程前抛弃，收音机也在其列。

　　直到回国后，我才知道自己怀着焦急的心情等待祖国指示的时候，有关领导已通过秘密途径，着手寻找在柬埔寨的地下工作人员。既然如此，又为何不通过广播，命令我们主动公开身份呢？最可能的解释是，负责找人的和负责发报的同志，在工作上脱了节，通讯员只能不断重复已过时的讯息。我想，很多像我一样的地下工作者，可能因此不得不继续隐姓埋名，从而遭受了不必要的牺牲。

　　第三天晚上，负责分配行程的红色高棉干部，通知我们一家立刻出发。上船前，检查人员把难民们随身携带的食品、枕头、蚊帐等统统没收，还像虐待狂一样把最紧缺的药物抛进河里，之后又理直气壮地责骂道：

　　“你们这些城里的寄生虫，一步也离不开药物！看看我们不用吃西药，个个壮健如牛！”

　　历史悲剧在金边重演

　　天渐渐亮了，我们的驳船驶到百色河与湄公河主流交汇的地方。河面开阔起来，周围出现了许多来自各地的驳船，船上的难民无不形容憔悴、衣衫褴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１０岁。每逢有其他驳船经过，人们纷纷起身张望，大约是希望遇到失散的亲友。

　　上午１０时左右，驳船开始沿着金边市东面的洞里萨河行驶，大家痴痴地凝望着这个生活了一辈子，如今却惨遭遗弃的城市。西哈努克亲王居住过的皇宫，仍是那么金碧辉煌；河畔的大货仓，还是无恙地耸立着；河边大道旁的商业大厦，依然风貌如旧；法国殖民时期种植的酸豆树，还是那么粗壮结实；花园中百花待放，片片草地翠绿嫣然……

　　然而，整座城市却像阴森可怖的魔界，死气沉沉，不见一个行人、一只动物。

　　我的心中突然浮现出柬埔寨历史上，那个一度湮没于热带雨林中、数百年后才被重新发现的旧皇都。吴哥窟的悲剧，难道在今日的金边重演了吗？岁月悠悠，从强大的真腊皇朝到局促于印支半岛一隅的柬埔寨王国，高棉民族经历了无数的辛酸和屈辱，现在既然已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红色高棉分子为何还要做出这种“煮豆燃豆萁”的事情呢？

　　驳船继续沿河北上。太阳落山，又是一个风狂雨骤的夜晚。四周没有一丝亮光，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人们觉得自己就像被囚禁在狱中的罪犯，已被人类社会所遗弃。

　　（：：节选自《潜龙》，花城出版社２０１０年１月第一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