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５６年，５位年轻人在亚马孙丛林里被原始部落的奥卡人杀害，但他们的遗孀和孩子摒弃仇恨，带着爱再次走进丛林，力图改变奥卡人自相残杀的困境。

　　１．和杀父仇人坐在一起

　　在得知我一直居住在亚马孙丛林中的瓦达尼部落后，华盛顿大学的一位教授问我能否带领一群大学生进去看看。于是，在躲过了巨蟒和毒蜘蛛攻击的威胁、经过几天辛苦的跋山涉水后，３３个外国人来到了瓦达尼原始村落。

　　太阳开始西沉，我加入了围坐在营火旁的学生和瓦达尼人中间。访问团里的一位女孩向我提了一个问题：“来之前我看了一些资料，有个非常凶残的奥卡部落就在这片丛林的某个地方，他们互相残杀，也杀害其他部落的人，你能不能问问这些瓦达尼人是否认识他们？”我告诉她：“你形容的那些人应该就是瓦达尼人。”

　　她显然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进一步解释道：“我所说的那些人在１９５６年杀死了五位试图与他们友好往来的美国传教士。世界各地的广播电台都报道过。”

　　我忽然意识到，这些年轻人还不知道我与这个部落之间的关系。我坐在两位瓦达尼老人基莫和明卡耶中间，他俩都是１９５６年刺杀传教士的凶手。明卡耶在我小时候就认我做养子，领我进入了他的瓦达尼家庭。

　　“他们刺杀了我的父亲。”我把手臂搭在基莫的肩上，明卡耶靠在我身上，瓦达尼人喜欢这样无拘无束地表达他们的亲密。“我的父亲，”我告诉那个挑起话头的女孩，“就是你提到的那五位传教士之一。”

　　２．即使舍命，我也愿意

　　瓦达尼人一度被称作“奥卡人”，即“赤裸的人”，因为他们不穿衣服。奥卡人经常杀害闯入他们领地的外来人。为了争夺斧子和砍刀，邻村的奥卡人也自相残杀。

　　然而，我的父亲和他的同伴艾德、吉姆、彼得、罗杰却尊重这个部落。他们计划要与奥卡人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友好接触。他们相信，奥卡人并不是喜欢杀人，而是只懂得要么杀人而活着，要么被杀而死去，没有别的选择。父亲和叔叔们当然知道试图接触奥卡人是要冒生命危险的，但他们也认为，如果不这样尝试，奥卡人终究会因为自相残杀而灭亡。

　　我的父母都来自普通的美国家庭。妈妈学护理，爸爸是飞行员，他们都立下共同的志向，希望一生致力于帮助不幸的人。他们加入了一个名为“飞行使团”的公益组织，被派往南美洲的西海岸。每天早晨，爸爸都会把他的小飞机开出机库，搭上货物和医药包送到东部丛林给需要的人。

　　１９５５年圣诞节前夕，他们从低空掠过村子空投砍刀、锅、布料等礼物，以期向奥卡人做友好的自我介绍。几次过后，奥卡人竟然开始“还礼”，留下巨嘴鸟羽毛头饰，熏毛猴肉，几把梳子，还有一只鹦鹉。爸爸兴奋不已，把鹦鹉送给我做宠物，它曾陪伴我很长一段时间。

　　然而，１９５６年１月，爸爸和叔叔们出发后，将飞机降落在奥卡人领地附近的棕榈滩上，从此他们再也没有回来。搜救队在那里找到了他们面目全非的尸体和被砍刀砍得支离破碎的飞机残骸。那时我只有５岁。

　　３．“爱”你们的敌人

　　报仇？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在五位遗孀和家人的脑海中闪现过，因为大家知道，爸爸和叔叔们是为了挽救更多奥卡人的生命而甘愿舍命的。

　　家人遇害后的几个月里，我的姑妈雷切尔在一位出逃的奥卡妇女黛玉玛的帮助下研读奥卡语。不久后，通过黛玉玛，雷切尔姑妈和伊丽莎白姑妈（伊丽莎白的丈夫吉姆也是五位遇害者之一）一起进入部落与族人共同生活。

　　她们告诉奥卡人，人不应该杀死“敌人”而应该爱“敌人”，基莫和达娃是最早接受雷切尔姑妈劝导的当地人，他们决心开始一种没有仇恨和杀戮的新生活。基莫冒着极大的风险为雷切尔姑妈造了一所房子，其他族人对此非常不满，警告他这是自掘坟墓。

　　明卡耶也曾威胁要刺死雷切尔和伊丽莎白姑妈。但有一次，他问雷切尔姑妈：“他们（爸爸和叔叔们）为什么没有用手上的猎棍（枪）杀了我们？”雷切尔姑妈告诉他：“因为他们相信爱而不相信杀戮。”

　　又一天晚上，明卡耶在雷切尔姑妈的小窝棚外面走来走去，终于他走了进去。他问雷切尔姑妈，是否有种力量真的可以强大到净化任何人的心？雷切尔姑妈说是。他又问，是否连他的心也能被净化到没有仇恨和恐惧？雷切尔姑妈说可以。然后，明卡耶起身走了。第二天早晨，他回来告诉雷切尔姑妈，他决定做出改变。

　　雷切尔姑妈被瓦达尼人亲昵地称呼为“明星”，她一直在这个崇尚暴力的原始社会中生活。１９９４年１１月雷切尔姑妈离世时，她已经在这个蛮荒之地的小茅屋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她希望自己能葬在丛林之中，葬在她深爱的瓦达尼人身旁。当我们到达下葬地点时，几个瓦达尼男子跳进墓穴帮着把棺材往下放。他们搬运灵柩时是那么小心翼翼、毕恭毕敬，让我深受感动。达波说：“我们自相残杀，差一点儿就只剩下几个人了。若不是雷切尔和伊丽莎白来，我们就一个都不剩了。”

　　４．入住亚马孙丛林

　　葬礼结束，族人邀请我到黛玉玛的炊事棚里吃野猪肉和树薯。他们好像在考虑什么要紧事。最终，我的部落祖母达娃道出了心事：“现在‘明星’死了，入土了，我们想让你过来跟我们同住！”他们是认真的。

　　我吃了一惊。他们实在是把我看作家人，但我也一下子拿不定主意。我小时候在丛林里长大，多年后回到美国奋斗了２０多年，积累了些资源和财富。如果我留下，我的妻子吉妮该怎么办？

　　我回到美国的家，告诉吉妮事情经过。当时，我不知道吉妮有多么绝望。她实在想象不出自己怎么能在亚马逊丛林的小屋里做一位贤妻良母。她不懂当地语言，必须打猎、采集才能获得食物，没有电器，就算有也没有任何电力供其运转。

　　另一个大问题是我们的４个孩子怎么想？我打算跟孩子们谈谈，忽然听到客厅里传来小女儿斯黛芬妮的尖叫声。我跑进客厅，看见她站在沙发上，一手捂着嘴，一手高举过头，好像在挡开什么袭击。客厅地面爬过一只蟑螂。我的心沉了下来。如果斯黛芬妮觉得佛罗里达的虫子都可怕，那到了丛林她肯定会被吓出心脏病。那里的蟑螂长达１５厘米，还有手掌一般大的甲虫，一只蚂蚱都够你饱餐一顿。尽管犹豫不决，我还是告诉了孩子们我正在考虑的事情，结果出乎我的意料。

　　“好啊，我们去吧！”杰西立即回答。肖恩和杰米也认为是个好主意。不过，斯黛芬妮才真的让我大吃一惊。她长声尖叫，然后抓着我跳起了舞。“好啊，好啊，爸爸，咱们去吧！反正我不适合住这儿，这里的生活太没劲了！”这难道是从我那差点被蟑螂吓破胆的１５岁女儿嘴里说出来的？

　　那时我不可能料到，不出一年，杰西就会问我是否同意她去丛林里徒步旅行５天，只有一个年轻的瓦达尼伙伴陪她。我也不会想到我会告诉斯黛芬妮，她不能养吸血蝙蝠当宠物。

　　最后，吉妮和我决定先去瓦达尼做短期旅行，拜访一下族人。回家后，我们全家一致认为应该去跟瓦达尼人共同生活。吉妮说：“我发现也许能为瓦达尼人做一些小事，教他们唱歌，弹琴。”

　　５．“原始人”学习开飞机

　　在族人的帮助下，我们费了很大劲，清理出了一小片空地，做成飞机跑道。族人们也帮我们建了一所小木屋。

　　飞机的使用让丛林生活有了很大的改观。我们发现自己几乎天天飞行，有时一天只飞一两次，有时从早到晚不停地飞。有一天的记录竟然是飞了２３次。那天，我给飞机装货、卸货、搭载乘客，送药、送信，还接生了一个小孩，平均飞行时间是８分钟，而在空中飞行一分钟走过的路程，在地面上要花两小时才能走完。惟一的不利之处就是，我们变得太依赖飞机了。

　　后来瓦达尼人告诉我，他们想拥有自己的飞机和飞行员，这让我吃了一惊。我教会他们如何造仓库、办学校、盖房子、修理发动机、看牙、用药、种水稻，可现在他们要我做的是：帮助他们从石器时代一跃进入航空时代。

　　我认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我告诉他们，他们负担不起一架飞机。但后来，我想到了轻型飞机，就买了架运到瓦达尼村重新组装。那天来了很多参观者，说是听到一件荒谬的事情，瓦达尼人正在造飞机。事实正是如此。不久后，瓦达尼的飞行员特门塔就独立驾驶飞机上天了。

　　６．奥卡人的美国旅行

　　一年半后，看到瓦达尼人自主地生活，我们意识到离开的时间到了。

　　杰西最先离开。我给飞机装货的时候，无意中看见明卡耶和杰西在飞机另一侧的翅膀下站着。他们互相搂着肩膀靠在一起，仿佛在拥抱。后来我发现他俩在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瓦达尼男人流泪。

　　明卡耶在某方面取代了杰西的爷爷，也就是明卡耶刺死的那一位。就算是亲爷爷也不会比这位干爷爷更疼杰西了，明卡耶对杰西的爱真的是无以复加。我真希望父亲能见到这一幕。在丛林生活的那些日子，我意识到企图以银行存款来证明自身价值是多么荒唐。一天晚上，我在河里洗澡，月光洒在潺潺流淌的小河上，我发现自己是多么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回美国一年后，杰西就要高中毕业了，她和斯黛芬妮求我带明卡耶爷爷到美国来参加他们的毕业典礼。我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但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明卡耶没有护照，而最困难的是怎样才能获得美国签证。

　　我们怀着几乎无望的心情去申请，但各政府部门竟然都给我们开了绿灯，因为：一个奥卡人要来美国啦！终于，明卡耶自豪地坐在观众席上看杰西领取毕业证书。

　　我带明卡耶一起去超市。在瓜果蔬菜货架之间，明卡耶停住脚步，张着大嘴对陈列着的一堆堆食品惊叹不已。“这都是谁的食物？”他问。我说谁都可以拿，他不敢相信。后来，当我们返回丛林时，明卡耶给大家讲起了外国人的大食品屋。“现在我知道外国人为什么那么高大肥胖了。他们不走路，不种地，也不打猎。”他的妻子使劲吐气，不相信他的话。那些人怎么到别处去，怎么弄到食物？明卡耶等到关子卖够了，才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点点抖出来。

　　“在那里，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他解释道，“当你准备离开时，得从外国姑娘站的地方通过。她们非常严肃地看着你。但是只要你站在那里对她们微笑，她们也会对你微笑，这时你就能把所有食物带走，高高兴兴地吃了。”

　　我觉得有必要做一些解释了。我取出一张信用卡说：“只有给那个年轻人这个东西，你才能把食品带走。”

　　明卡耶摆了摆手，好像我所说的无关紧要。“别担心，”他解释道，“她们反正会把那个东西再还给你，然后你就能走了！”

　　（：：原载《普知》２０１０年１０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