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麻省理工学院退休教授、国际政治社会学家诺姆·乔姆斯基永远是一个反对派，一直生活在冲突里。

　　他今年82岁，前40年是钻研语言学的顶尖犹太学者，后40年则是火力四射的政治异见领袖。他是出生在天主教基本教义派社区的犹太人，双亲是复兴犹太文化的狂热分子，他却始终支持巴勒斯坦人，坚持以色列建国是个错误。他是美国公民，却处处和美国政府唱反调。

　　乔姆斯基的父母亲都是知识精英，影响乔姆斯基最深的，却是只有小学学历开书报摊的姨夫。乔姆斯基在姨夫的书报摊，接触了许多异议分子，埋下了反叛的种子。

　　43年前美军发动越南战争，乔姆斯基就撰文批评知识分子为权力服务，有资源、有机会、有特权，却无益公平正义。这让他一炮成名，4年前，英国《新政治家》杂志评选，他是当代英雄中的第7名。

　　乔姆斯基最近在台北接受了《天下》杂志记者专访，本报选登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中国要对自己的公民、生态处境负责

　　问：有一种普遍说法，金融风暴使得资本主义遭受挫败。你怎么看？资本主义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答：我不喜欢用资本主义这个词，它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消失了。事实上，每个工业社会都是某种形式的“国家资本主义”，它的势力很强大，在政府的扶持下，全面介入经济与社会生活。

　　过去几十年，美国的经济重心转移到金融部门，影响力越来越大。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金融部门频频遭遇危机，一次比一次严重，却从来没有改变其本质。因为，他们决定了国家的保险政策，可以冒高风险，赚很多钱。出问题时，又躲在政府保护伞下，获得纾解。最后替他们收拾残局的，是像我们这样的一般人。创造危机的人，例如高盛，赚了最多的钱，也得到最多保护。对他们来说，冒险的成本很低。你可以称这是一种荒诞的资本主义。

　　商业阶级有国家的资本体系在背后支撑，两者结合，稳稳掌握了权力。这种结合，严重危害民主的功能，也影响一般人的生活。过去这些年，民众收入停滞不前，高失业率成常态，只有不到1%的人财富急剧增加。这样的资本主义，对一般人是挫败；对有钱阶级来说，他们在一次一次危机中，一次比一次壮大。台湾和其他亚洲国际的经济成就，也是如此。

　　自由市场是一种错觉，例如，里根是小政府、自由市场的象征。但他也是美国战后最具保护主义色彩的总统，他制造许多关税壁垒，保障美国企业对抗日本企业的竞争。他让美国从全球首要掠夺者，变成全球最大债务人，这些都和自由市场无关。现行体制已严重扭曲，惟有彻底民主化，才能改变这一切，把决定要什么、不要什么的权力交给人民，不能让资本家决定一切。

　　问：资本主义还有未来吗？

　　答：如果你要把主宰全球经济的体系称为资本主义，今天它的确遭遇很多挑战。目前，许多衡量社会发展的指标，已经变成是生态、言论自由、人类发展指数等等。中国和印度经济增长惊人，但还是很贫穷，印度在联合国人类发展指数排名第134名，比柬埔寨还差。中国社会发展两极化，很多劳工的悲惨处境没有揭露出来。这些指标在现行的资本主义体系中都看不出来，欧美要求中国和印度对世界负起更大责任。我认为，中国更重要的责任，是对自己的公民、生态处境负责。

　　自由流动的资本权力最大

　　问：中国、印度等新兴经济体崛起，挑战欧美既有的经济强权，有人称之为“新常态”，你怎么看全球势力的转移、变迁？

　　答：全球势力是在转移，中东的石油，过去都是在西方，现在的主要消费国在东方。中国是南美主要投资国，这里传统上是美国势力范围。

　　不过，国际势力最重要的权力转移，不是发生在国家之间，而是从全球劳动力，转移到流动资本。全球“劳动力”的收入和影响力逐渐下滑，资本的力量却日益加大。这个权力转移，造成今天全球主要的冲突，更跨越了国界。

　　这不是中国和美国的冲突。中国大陆是亚洲区域生产体系的组装工厂，产业零组件从台湾、韩国、日本出口到中国大陆，在中国大陆组装后再出口到美国。美国一直批评对华贸易赤字过高，这也是错觉。美国对中国的贸易赤字增加，台湾、日本、韩国的赤字却减少。如果把所有亚洲生产体系都算进去，和中国大陆的贸易赤字或许将会减少30%。

　　现在大家谈到的新常态，都是指中国、印度崛起，其中有部分真实，也有高度误导。我认为的新常态，是财富和力量集中在自由流动的资本，能够控制这些资本的国家与机构，才是主宰者。

　　掠夺式发展不能再继续

　　问：全球化已经走了二三十年，有哪些得与失？

　　答：全球化指的是社会之间的整合，世界上每一种社会形式、每一个人、文化、经济都在这样的整合下，获得更好的发展和福祉。现在反全球化的声音很大，是因为“全球化”已成为某种特殊形式的国际整合，是从有权者的利益出发。现在的全球化，强调不断消费、发展，不顾虑人权、生态，这对未来是严重的威胁。除非能改变这个体系，否则我们关注的人类问题不会得到解决。

　　例如，如果中国、印度的消费水平都像西方国家，地球所有资源都不够用。世界银行统计，印度的人均收入只有美国的2%。中国大约是美国的5%。

　　要公平使用地球资源，西方式富足必须收缩。我所谓的富足，是一种由意识形态驱使的富足，指的是极大化使用商品和石化原料。以为这会让人更快乐，有更好的生活。要改正这种生活方式，欧美社会内部必定要有坚定的改革力量。

　　这就是我所说当前“世界秩序”的轮廓：以金融体系领导生产体系分工的经济制度，在过去几十年主宰全球发展，攫取大部分的财富，全球经济是增长了，但大多数人的收入并未增加，生活没有改善。即使出现新兴势力，如中国、印度，虽然分配到部分财富，经济高度增长，但内部问题与痛苦仍将持续扩大。这种掠夺式的发展再走下去，对人类文明是极大的伤害。

　　为何背叛国家和民族？

　　问：你是犹太人，却反对以色列，同情巴勒斯坦人。你是美国公民，却总是批评美国政策。你成为自己民族和国家的敌人，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答：这是身为人该有的基本诚实，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的国家和民族作出对世界有伤害的事，我当然要站出来批评，才能改变世界。

　　你形容得很好，我的确是我的民族与国家的敌人。让我们回到《圣经》，以色列的亚哈王，指控先知以利亚仇恨以色列，他问以利亚：“为什么你恨自己的国家和民族？”

　　其实，以利亚并不恨自己的国家与民族，他恨的是统治者邪恶的行径。亚哈是暴君，认为自己就代表国家、社会、文化，批评他，等于在批评国家、社会、文化。这是极权主义的思想，我不接受。曼德拉也曾被指控恨国、毁国，里根称他是国际恐怖分子首领之一，这种说法，你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