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认字这件事，我们往往想得太简单。台湾小说家张大春在书中告诉我们，认字不仅对孩子们重要，对每个自以为长大了的大人同样重要。对那些我们看似熟悉的汉字，张大春从文字学和历史学出发，竟注解出让人意外的意蕴。

　　我手边还留着些中学时代的课本，有时翻看几眼，会重新回到三十多年前的课堂上——而我经常回去造访的，是高二时魏开瑜先生的语文课。魏先生是位温柔敦厚的谦谦君子。

　　有回说到“乖”这个字，他说：“这是个很不乖的字。”最早在《易经》里，有“家道穷，必乖”的说法，从这里开出来的解释，“乖”字有“悖离”、“违背”、“差异”、“反常”、“不顺利”、“不如意”的意思。

　　魏先生在堂上说到此处，大约是想起要引用什么有韵味的文字，便开始摇头晃脑地酝酿起情绪来。过了片刻，吟念了一段话；“故水至清则无鱼，政至察则众乖，此自然之势也。”吟罢，又用他那浓重的福建腔普通话说了一大套，大意是，这一段话原本是从《礼记》里变化出来的，可是《礼记》的原文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前一句完全一样，后一句怎么差这么多？

　　魏先生从老花镜上方瞪圆了眼睛问：“你考察女朋友考察得很精细，是会让她跑掉呢？还是会让她变乖呢？”

　　我记得全班安静了好半晌，才爆起惊雷似的呼声：“变——乖！”

　　“那你女朋友考察你考察得很仔细，是会让你跑掉呢？还是会让你变乖呢？”

　　我们毫不迟疑地吼了第二声：“跑——掉！”

　　“你们太不了解这个‘乖’字了！”魏先生笑了起来，接着才告诉我们，主导政治的人查察人民太苛细，是会让人们流离出奔的，“乖”就是“背弃而远离”之意，“无徒”是人民背弃远离，“众乖”也一样。至于男女朋友之间，不管谁查察谁，恐怕也都会招致同样的结果。

　　在我的语文课本的空白处于是留下了这样一句怪话：“谁察你你就乖。”

　　有人解释唐代李廓的《上令狐舍人》诗：“宿客嫌吟苦，乖童恨睡迟。”说“乖”字是聪明机灵甚至驯服的意思，我不认为“乖”字有这么早就变乖。就各种文献资料比对，起码到了王实甫的《西厢记》里，“乖性儿”指的还是坏脾气呢。此外，在元人的戏曲之中，表示机灵的“乖觉”这样的字眼才刚刚诞生。冯梦龙形容爱人为“乖亲”，也是明朝的事了。

　　这个字之所以到近代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认为是从一代又一代的父母对孩子的“悖离”、“违背”之无奈叹息而来。当父母抱着好容易闹睡的孩子叹说“真是乖（坏的意思）啊！”的时候，其实是充满了疲累、怨怼和无奈的。然而，孩子毕竟还是睡着了，不是吗？抱怨的意义也就变得令人困惑了。

　　（：：摘自《认得几个字》　上海人民出版社２００９年８月版　定价：４６．００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