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的国家何必强求“伟大”

    一个国家国力演变的轨迹中，最危险的节点是伟大的巅峰已过，却不愿接受走下坡路的那一刻。在这方面，欧洲和美国人如今的心态形成了鲜明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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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唐纳德·特朗普所赐，到处是关于“让美国恢复伟大荣光”的说法，导致我联想起欧洲曾经的伟大来。其中一个国家——大不列颠，它的名字中自带了这个字眼，不过，这个概念还是显得格格不入。

    欧洲对伟大已经没兴趣了。他们认为伟大会通向麻烦。欧洲伟大过，却深受其害。1914年到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导致850万战斗人员和多达1300万平民殒命，这实在不怎么伟大。在那之前，爱尔兰的大饥荒让100万左右的人丧生。

    伟大的欧洲帝国接连崩塌，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法兰西从阿尔及利亚抽身之时，已有数十万人丧命，也称不上什么伟大。难怪大不列颠在考虑自我分裂呢。

    从瑞典到西西里，“伟大”遭遇的是满腹狐疑。它似乎代表着好斗、妄自尊大和赤裸裸的傲慢，包藏着一丝危险的气息。最好还是遏制野心、享受平凡；最好是泯然众人，而非登上《时代》杂志的封面。

    不过，2017年的法国总统大选有个现成的口号：“让法兰西恢复伟大荣光！”然而如何实现呢？首先要信仰上帝。对上帝的信仰会带来对奉上帝旨意的使命的信仰，而这不言自明地是件好事。法兰西伟大荣光的消散就始于对教权主义的否定。

    或者，派遣一支新拿破仑主义的军队，跋山涉水地远征（乃至跑到莫斯科，不过要避免痛苦的撤退）；塑造创业精神；禁绝伤春悲秋；把丑闻迭出的总统府恢复到戴高乐设想的君临天下的模样；废除35小时工作制；在某些议题上强硬起来（如移民）；推出色彩艳丽的竞选帽，上书“La France, Terre éternelle de Grandeur（法兰西，永恒的伟大之地）”。

    这样应该就能办到了！

    “让我们令意大利恢复伟大荣光！”这个倒真是不知该从哪里着手。意大利对伟大的兴趣，就跟与邻国阿尔巴尼亚互换菜式的兴趣差不多。至于伟大，当年这儿试过，那儿玩过……大概2000年前吧。

    第一步大概得恢复在罗马斗兽场的角斗活动，或者让火车准点，或是抛弃时髦而漂亮的虚名，代之以穷兵黩武的威慑。当然，还可以推出时尚的“La Grandezza Italiana（意大利伟大荣光）”的竞选帽。

    “让意大利恢复伟大荣光”的概念可得花一番工夫推销。

    接下来，还有卢森堡……

    打住！伟大如今是美国的事了，它是这个仍然劲头儿十足的国度经久不衰的兴奋点，就连两场无功而返的战争都没法打压。30年前，同样拥有令人印象深刻发型的里根高调宣布，“让我们令美国恢复伟大荣光”。特朗普当下的语气更为逼人，挺符合他横行霸道的性格。

    这让他在选战中表现良好。他找到了一种真实的需求。美国的伟大的确有文章可做。

    我不太肯定，但我想，认识到自己已回到世上最伟大的国家，是坐在纽约地铁上的那一刻：我乘坐的是第七大道快线，面前的一幅地图却贴心地显示着莱克星顿大道线路的沿途站点；水滴从车厢天花板上往我头顶滴落，广播在用听不清的声音宣告着什么。

    要不就是，一个男人将他的满腔怒火化为霸占3个地铁座位；人声大得离谱，凶巴巴的；我尽力想认出没有明显标识的站点；地铁电梯里的气温高达38摄氏度……所有这一切，让我突然开始思索，美国是世上最伟大的国家吗？

    我无法说出“美国是世上最伟大国家”的想法是何时在心中真正扎根的。或许是我沿着皇后区的一条街道步行的时候？那里垃圾遍地，头顶有一座桥，破旧得仿佛不是上个世纪的产物，而是来自上上个世纪。又或许是我一边从蔬果上撕下小标签（我在欧洲时，几乎忘记还有这些讨厌的小玩意儿了），一边听特朗普在演讲中混淆了伊朗圣城军和库尔德人的时候。每场海外战争——倘若特朗普当了总统恐怕还有很多场——都是给美国人上的地理课。

    美国可以说是伟大的，实际上我也这样认为，但眼下它看起来并不伟大。欧洲貌似更好，但内里在退缩。

    欧洲的分歧被人反复咀嚼，最后变成了弗洛伊德口中的“微小差异的自恋”。但在拒绝伟大这一点上，欧洲各国态度一致，相比之下，美国却无法想象自身不再伟大。

    一个国家国力演变的轨迹中，最危险的节点是伟大的巅峰已过，却不愿接受走下坡路的那一刻。特朗普设想中的美国便是如此。这真是太伟大了！

    （作者从上世纪80年代起为美国《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等撰稿，游历于欧洲、中东多国，有《我心狂野：萨拉热窝传奇》、《士兵与奴隶》、《沙漠危机》等著作。）

    美国《纽约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