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在中国首都的地下,人们从没有窗户、阴冷潮湿的房间里醒来,倒掉便盆里的秽物,花3元钱洗5分钟的澡,爬上楼梯,进入外面的世界。转眼间,他们从这座城市里最令人鄙夷的居住者,摇身一变为怀抱“中国梦”并孜孜不倦奋斗的一群人。
这些被称为“鼠族”的新北京居民大约有100万。严格来说,这类住屋是非法的,政府规定闲置的地下室不能用来出租。但就像很多事一样,它们也处在灰色地带。
北京有大量地下居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十几年来城市迅速扩张。1995~2013年,北京市人口从900万增长到2100万,房价飙升导致人们对廉价住房的需求不断增长,另一方面,申请廉租房必须持有北京户口,很多人无法享受这项福利。
地下室的租金一般只需地上房屋的一半,个人租住面积一般在3.7~9.2平方米之间。鼠族大多是年轻人,希望在中国最重要的城市站稳脚跟。他们中有保险推销员、地铁清洁工,也有新婚夫妇和时尚业者。
新加坡华裔摄影师沈琦颖用5年拍摄了超过100位“鼠族”,并与卡塔尔半岛电视台记者Ian Johnson完成了下面这篇报道。被拍摄者大部分收入偏低,但很多人有住上大房子的美好愿望。
张新文:即将离京的化妆师
自从上了高中,湖北青年张新文(音译)就自称梵高。对这个来自贫困家庭的年轻人来说,梵高有特别的吸引力。“他一辈子都很穷,但为了艺术持之以恒、不懈努力,这一点我很敬佩。他一生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也一样,虽然家境不好,但我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张新文10岁那年,母亲离家出走,此后家里全靠父亲独撑,虽然省吃俭用,还是没法供他念完大学。2013年,22岁的张新文退学来到北京学习化妆和造型。
“刚开始,我把自己跟明星的合影发到网上,老同学看了都很羡慕,以为我在北京过得多么光鲜,从一家酒店到下一家酒店。”他说,“我确实奔走在高档酒店之间,但下班后得回到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去。不过现在,我并不忌讳这一点,身边的朋友都知道我住地下室。”
来北京一年多后,考虑到人口多和饮食不习惯,张新文准备离开。“我的计划是迅速上完化妆培训课,然后回武汉。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
陈拉秀:地铁6号线保洁员
陈拉秀(音译)觉得,待在北京至少“比在家里种地强”。这位五十多岁、来自贵州六盘水的农妇为了给3个儿子赚娶媳妇的钱,一年前跟着丈夫和小儿子来到北京。
“干农活儿太苦了。”陈拉秀坐在床上说,“就算地里的活儿干完了,你也不能闲着,回家还有一大堆家务活儿,我根本闲不下来。但在这里,一下班我就能休息了。”
现在她和丈夫都在6号线上做清洁服务。丈夫在呼家楼站,她在东大桥站,相隔不远,方便照应。他们住的地下室离得不远,在东四环附近。
“在贵州家里住得当然要舒服多了。两边没法比。”陈拉秀边说边笑,“我们有个大院子,家里一共6张床,但在这里只有4平方米,我们也不准备在北京长待。这地方挺安全,晚上回来看看碟片就睡觉,挺好。”
在房东看来,他们是他见过的最温馨的一家人:儿子给父母张罗了住处,自己还找了女朋友,女朋友的爸妈就住在离陈拉秀几道门的地方。
虽然听不太懂未来亲家的浓重山西口音,但陈拉秀经常找他们聊天。其余时间她爱逛街,不过只看不买。她打算把一半的工资存下来,一部分给儿子结婚使,其余留着夫妇俩养老用。
某种程度上,来到北京打工并住在拥挤不堪的地下室里,像是开启了她人生的第二春:有机会赚更多钱,并见识外面的世界。如果还在贵州,以她的年纪很难再找到一份工作。
“乡亲们知道我出来打工,都笑话我说,‘你们有仨儿子,每人给你100元就够花了,还出去干吗’?”陈拉秀说道,“但在北京,我们自己能找到工作。”
徐俊萍:一家三口的简单生活
对46岁的山西农妇徐俊萍来说,北京的地下室就像临时庇护所。8年前,她来到这里打工,很享受北京的安静和简单。不像在老家,她在这里来去自如,不必担心左邻右舍或亲戚们怎么看。作为虔诚的佛教徒,白天她在拥挤的市场里推销佛经、香炉和护身符,晚上回地下室。
“我真的不想回家!在这里,我饿了就找东西吃,困了就回地下室睡觉,生活里没有太多复杂的事情。如果在农村,我得今天给这家帮忙,明天去那家干活儿,成天闲不下来。这里过日子非常安静,也很简单。”徐俊萍说。
去年11月,她搬到城东边的地下室,跟小儿子待在一起。17岁的儿子早就不念书了,现在北京高新区一家公司学习电脑维修技术。她的大儿子在南京。
徐俊萍的丈夫现在是北京某公司的保安,独自住在城市另一头的地下室。他会不定期地过来看看母子俩,带些从街边买的小吃食。每次他过来,一家三口都要挤在一张双人床上睡。
徐俊萍笑道:“我们挤在一起,要颠倒着睡,两个人头朝一边,另一人头朝另一边,这样才能睡下。好在我们都不胖。”
郭小龙:我是“鼠王”
40岁的郭小龙(音译)在很多城市的KTV或夜总会干过。现在他管着地铁6号线附近的一处地下居所,手里有72间地下室,共100来位租户。他本人也住在里面。
小时候,他梦想当运动员,至少也得是个体育老师。虽然梦想没实现,但他现在经常穿着阿迪达斯等品牌的运动服。他在地下室的工作包括日常管理,还有搞卫生、换门锁和电工之类。为了防偷窃,大部分时间他在地下室入口的一间屋里看监控。
郭小龙话不多,但把地下室经营得很有人情味。他跟碰面的人打招呼,也会帮他们忙。郭的父母4年前去世了,他说自己是个没家的人。“没妈的孩子没有家,如果你们管住地下室的人叫‘鼠族’,那我就是‘鼠王’。”
常万乐:刚到北京就被骗了
去年,常万乐(音译)从老家河南安阳来到北京。刚出火车站,伟大首都就给了他重重一击。拉他的黑车司机要了高于平常10倍的车费,让他对北京有了非常糟糕的第一印象。
现在,18岁的常万乐和女朋友住在一间地下室里,月租金500元。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车间做电器插座,后来辞职到北京南站附近的饺子馆打工。小常说自己喜欢静谧的地下室,“那里特安静,能睡个好觉”。
平时闲了,他也愿意和同事一起吃喝玩乐,有时还会去趟天安门,拍些照片发给老家的朋友看看。
“我愿意给家里人展示我的生活状态。‘看,我在北京呢!’他们会觉得待在北京特牛气、特有面子,只有我爸会叮嘱我凡事小心,别惹麻烦。”
李扬:住地下室的北京人
与大多数地下室居民不一样,李扬(音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家在通州,距市中心30多公里远。以前他在家庭农场打零工,后来迷上了一种非常高超的钓鱼技法:飞钓。2012年,他在一场钓鱼比赛上拿了奖,结识了国内某电视台钓鱼频道的编辑。此后,他开始为该频道撰稿,希望未来能靠出版相关书籍谋生。
过去3年,他做过不少工作,送餐员、快递员、收银员、摆摊卖鞋……他住地下室“是为了省钱”,现在房租每月五六百元。“在住宿方面,我很务实。”
但地下室很潮湿,有时还有股霉味,特别是夏天。“放在床头的毛巾一夜就能长出绿的、蓝的、白的小霉斑。”
李扬能接受“鼠族”这个标签。“描述挺准确的。”他说,“可能很多人看不起住地下室的,但我不觉得自己的境遇可怜。我有间屋子,有床,能踏踏实实地躺在上面,这和其他人有什么两样呢?”
刘昊:“长期晒不到太阳,我很累”
刘昊(音译)住的地下室上面是复式公寓,那里的人会去星巴克喝咖啡,在无印良品那样的日本百货店买东西。公寓后面有个小门,推开门就能进入刘昊的世界。他是个新生代作家、诗人、摄影师和导演。
在河南老家,他的父母拥有12亩地,种些花生玉米等作物。刘昊从会走路开始就帮家里干农活儿,等上了高中,他忽然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纪录片摄影,以及中国著名导演贾樟柯的现实主义电影。
“2006年,贾樟柯在一个电影节上拿了大奖,看到这条新闻时我就在想,如果我有机会做一部电影,说不定也能得奖。即便不行,当个摄影师也挺好的,我可以回老家河南开个小店,接些婚庆、拍广告之类的活儿。”
他真正的理想似乎更高远。刘昊喜欢读诺贝尔奖获得者莫言的书,还有中国作家余华、美国作家福克纳、俄罗斯文豪托尔斯泰的作品。他在床边摆了一堆他们的书。
“我这一代和父母截然不同——我们喜欢做公务员或者汽车销售员,没有人愿意务农。农田周边工厂也越来越多了,有加工小食品或方便面的,还有做卫生纸的。总之,父母那辈靠土地过活,而年轻人已经离开了庄稼地。
“父亲想让我做小学老师,我觉得那样工资太低了,而且空闲不多。我有很多感兴趣的事要做。”
“我从贾樟柯的电影《世界》中看到了地下室,片子的主人公就生活在里面。我在北京住过的第一间地下室很大,但很潮,每月租金700元,一个月后房子里就有了霉味儿,东西都变质了。后来我找到了现在的这间房,8平方米大,一月360元。我现在基本没收入,住这里还行,过得去吧……可能因为长期晒不到太阳,我总觉得很累。”
“人类发展太可怕了,你想想,现在已经没有足够空间满足人们在地上居住的要求了,不得不生活在地下……我们有地铁、地下停车场,还有地下室,你说未来这座城市会被挖空吗?”
在笔记本上,刘昊记录了自己的感想,他写道:
房间一间挨着一间/走廊错综相连/所有这些都好像在指引你/去你想去的方向/夜幕降临/你找不到自己的路/你找不回自己的屋/每一天你都在不停地穿梭/地上地下/地上地下/地上地下
▋卡塔尔半岛电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