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意义的文化都是世界的文化

    交通和通讯手段的发达，导致文化的民族性和国家性日趋弱化，民族的便是世界的，世界的也是民族的。这是胡适在上世纪40年代末就已观察并总结出的事实。

    文化的沟通不过是近几百年的事，最初靠轮船、火车、电报，近来靠飞机、无线电。诸君都看过《曾文正公日记》，他早上起身，先要卜一个卦问问前方战事好不好。实际上他离前线不过百余里，只因交通不便，没有飞机、无线电侦察通消息，只好卜卦问吉凶。曾文正公距今不过数十年，现在上海、纽约间随时可以通电话，整个世界的距离已缩得很短了。最近更有进步，电视发明了。美国大选，人民坐在家里看，坐在家里听；赛球不必去球场看胜负，只须将电视一开就得了。

    小时候看《封神榜》、《西游记》，见到顺风耳、千里眼十分奇怪，想不到这些理想现在都成事实，非但成事实，而且方便与普遍。因此，现代人类由于交通发达，吸收交流的文化也就难于估计了。

    我到美国去，见中国女子赏识的栀子花，美国女子也欢迎，但美国很少有人能说出这是中国去的。即将开放的菊花，冬天结实的橘子，世界每一角落都见得到，这两种东西统是中国去的，一经介绍，被人欢迎，就成为世界一部分，不再知道这是中国的产品了。

    再看我们自己，从前用滴水计时，现在到故宫博物院去，还可以见到各式各样的钟，有的一个人出来打钟，有的一只鸟出来叫几声，有的是一个人出来写“天下太平”四个字。这些千奇百怪的钟，都是刚发明时所造，也便成了稀有的东西。到今日，不但有西洋来的钟表，也有上海、北平、广东自造的钟表，都已经成了世界文化的一部分了。

    再说吃的，玉蜀黍大家都误为是四川来的，殊不知它是从美国来的，在极短时期中不仅传遍中国，且已传遍全球，成了重要食粮之一。它能迅速传遍全世界，即是因为可以生长在平原，也可以生长在高山，用不到多施肥料，便到处被欢迎。

    穿的方面，机器织造的布匹、呢绒来到中国不过一百多年，现在我们样样可以自造。又如装饰，小姐太太们的头发是国民革命军北伐以后剪去的。那时我从美国回来，发现剪短的黑发小姐很美丽。二十年后的今天，不但已经剪短，还要烫发，再也分不出怎样的头发是西洋的，怎样的头发是中国的；再往下去，恐怕烫发是从西洋来的也无人知道了。

    日用品、风俗习惯、装饰，都是文化，由于吸收外来文化，打破了地方性，减少了民族性，减少了国家性。这个时代讲到文化就是世界文化，很难找出纯粹的本国文化。

    我曾想，用毛笔写中国字该是中国文化了，可是除了民国以前留下来的墨还用中国胶制造以外，现在制墨用的胶都是外国厂用剩下来的。写出来的文章，更不知不觉地受了外国文化影响，无形中吸收了不少西洋文法，标点更全盘接受了西洋文化。

    我又想，吃中国饭用筷子总是中国文化吧！前天到最标准的中国式饭店马祥兴去，他们将筷子用开水烫烫消毒，也受了西洋文化影响了。交通也这样发达，坐在家里开无线电就可以听到旧金山的新闻，也可以听到王世杰外长在巴黎说话的情形下，生活方式要不受外国文化影响，要分析哪些还是纯粹本国文化，哪些是受世界文化影响，几乎不可能。

    小时候报上登载一篇法国小说，讲八十天环游地球，大家都说这件事了不得；岂知四十年后，一百小时便可以环游地球。一百小时不过四天。交通发达到这个阶段，谈到文化，便只有世界性文化，如何还能有纯粹的地方性、民族性、国家性文化呢？

    摘自《做最好的学问-胡适论趣味与治学》，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5月，标题和提要系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