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当代喀布尔

    喀布尔对司机不友好。这个城市坐落于群山之间，以前是军阀派系激战场所，至今还留存着战争的烙印——弹坑。在这里开车意味着熟悉和感受一个国家及其冲突的历史，它们都写在街上的每一处小小的坑洼。从每天行驶在路上的人那里，你可以了解到有关这里的很多事情。

    我在喀布尔的第一个朋友是一名司机，一个友善、开朗的小伙子，名叫“艾马尔”，因为外国人经常搞错他的名字，他礼貌地提出让我们叫他“伊迈尔”。

    伊迈尔对道路的驾驭娴熟而精准。他驾车带我在阿富汗四处转悠时，从未碰到路面的一个坑洞。这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超常的视野，他只是知道那些坑坑洼洼在哪里。他一定对路面上每处反常都了然于胸，因为并无标志告诉哪里有沟，哪里有突起，他驾车接送外国人时，从未出现剐蹭底盘的情况。

    我从伊迈尔身上看到阿富汗人对外国人的普遍态度。他对外国人友善，对坐他车的外国人格外友好，但对装甲车里的人则不然。他会奚落嘲笑那些人。如果他们拿武器指着他，或者夜间用探照灯闪他眼睛，他会火冒三丈。“这是我的国家，”他会说。“这是我的路。”那种时候，他总是什么都不顾，他评判外国人的标准是他们在路上的表现，评判阿富汗领导人的标准则是他们是否修了最好的路。“达乌德汗（Daoud Khan，阿富汗前总统）是伟人，”伊迈尔曾说。“他修路了，用了40年还没坏，而现在修的路，一年多以后就坏了。”

    现在，喀布尔的道路参差不齐：进步显而易见，但是不平衡，这也类似于阿富汗整个国家的情况。市政府对道路进行了拓宽、平整，甚至为了修路而征用土地。2007年秋天，我看到喀布尔人拆房子，解下所有的电线，不留下屋子里任何有价值的物品，因为政府要征用他们住的地方来修路，新路将连接喀布尔与其周边地区。

    也有的地区自从塔利班倒台以来就没改变，这里的道路有时与我们对作战区的印象不同。并非总是最穷的地方道路最糟，有时候反而是最富裕的社区路最差。驱车从“深红色宫殿”之间的巷道经过，就仿佛行驶在一条滑雪道上。道上沟岭纵横，就像月球表面，而且经常积水，因为保安用水管冲洗路面，防止灰尘飞舞。车行到这种街道，你必须慢下来，一路颠簸，你就像一个小玩具，而两边都是数百万元的房子。喀布尔的司机常说，住在这里的人出得起几百万造房子、配越野装甲车，却无两万元修整路面。

    喀布尔的道路会让你两方面受损。如果你加速碰到突起，车轴就坏了。但是，如果你因为坑坑洼洼而减速，就会有乞讨的女人聚过来，她们就站在路当中，那里有一条很大的沟，你不得不慢速前进。所以，仿佛就像慢镜头，你经过那个女人，近距离看到她侧着头，可怜兮兮地伸出手，她的长袍下面露出一个小脸又脏又黑的孩子，你听到她悲伤、单调的乞讨声，只好给她钱。

    有时候，她们还会耍伎俩。一次夜间行驶时，我听到后面有声音，好像有人用扫帚拍打车门，接着一个女人尖叫起来。一个带着棒球帽的小男孩倒在地上，翻来滚去，一只脚蜷缩着，抬头看着那名女人，就像演员忘掉台词，在寻找提示。“假的，”边上的一名男子说。“她们知道，这是政府的车，想讹钱。”短短20秒时间，现场聚集了五六人。我仍不能肯定，那个男孩到底是真受伤，还是装的，或有意弄伤自己。但我注意到，那个女人看上去对司机很愤怒，对男孩倒不太担心。

    坐在方向盘后面，你不能操心这种事。你得假定孩子灵活如猴，因为如果你停下来的话，他们会向你讨钱，或者试图卖给你不想要的东西。你要横冲直撞，豪无怜悯。决不能让任何人超车，要摁着喇叭不放，因为这里的人要比美国人使用更多的感官驾车。他们要眼睛、耳朵并用，确定其他车的方位，凭视觉和声音开车，所以摁喇叭永远有用。在路况好的地方，你要尽快行驶，弥补浪费在烂路或拥堵上的时间。在一个仍然遭到塔利班袭击的城市，身处一大堆汽车当中让人不安。你一旦挣脱束缚，就要飞起来。

    我从伊迈尔那里学到的最重要教训是，要在阿富汗的街上存活，汽车必须差得恰到好处。一些地方会有交通信号灯，但大多数是失灵的，即便有一个能用的，也无人真正去注意。所以，在阿富汗行车是谁比谁胆大的把戏。如果你开的是好车，那么毫无胜算。人家会超车、切到你的前面，永远不让你进入车流，因为其他司机都知道，你在乎自己的车。

    但是，开的车也不能太烂，不然军队会对你产生怀疑。一般认为，越便宜的车，越容易被安放炸弹袭击。在对付安全人员方面，伊迈尔有自己的一套，就是在汽车仪表盘的小柜那里装满大卫杜夫和“七星”香烟，每逢检查站就派发。每次我们离城，返回喀布尔前会停车，把车子洗得干干净净。他说，这样更容易通过检查站；比起脏兮兮的车，干净的车不太容易受到怀疑。

    但现在情况变了。伊迈尔的方法也不管用了。安全检查站的人更加提心吊胆，小恩小惠不太容易打动他们。通行证、干净的汽车、香烟——这些都不足以让你像以前一样免受怀疑。塔利班能伪造证件，他们也能给些小恩小惠，他们还能伪装骗人。整个城市变得高度紧张。塔利班不停地袭击阿富汗首都，检查站无人想要让下一次袭击溜过。

    没有人比司机更能感受到那种紧绷的氛围。他们努力学习外语，冒着危险为外国人提供服务。伊迈尔的公司有两名司机，为美国军方干活，其中一个为驻扎在赫尔曼省的海军陆战队当译员。他说，他不干了，他送一位朋友上医院，耳闻目睹令自己反胃。“如果你死了，那还没什么，”他说。“但如果没了胳膊、腿，或者眼睛瞎了，生活就很难了。”他最怕的是地雷，因为那玩意儿就是用来炸腿的，而塔利班把地雷放在驴身上，挂在树上，还有种种其他法子。他受够了，辞职来到喀布尔开车。“况且，他们现在也不请翻译了，军队要撤离了。”

    喀布尔周边的道路已变得十分危险，我去年还毫不犹豫开车去的地方，如今必须要乘坐飞机了，因为塔利班控制了道路。“糟透了，”一位在美国留过学的阿富汗年轻人对我说。“不能在自己的国家开车。太荒唐了。”

    伊迈尔后来如何？几年前，他的公司开始受到坏人的注意。他因为同外国人合作而受到威胁。同时，他预感到外国军队撤离后会发生什么。所以，2010年的某一天，他搭上了一架飞机，丢掉自己的护照，降落在卡尔加里，在监狱里呆了数晚。现在，伊迈尔想要申请成为加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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