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独立纪录电影至今已走过了22个年头。文津·清影·放映是清华大学清影工作室发起的影像放映计划,2009年以来有超过150部纪录片上映。放映之余,清影工作室抓住机会采访导演,记录他们与观众交流的瞬间,最终成就了《清影纪录中国》——国内最大规模的独立纪录片导演访谈录。在这套丛书中,处境各异的导演们通过自己的切身经历告诉读者:纪录片的使命绝不是无动于衷地再现,它同样需要创作,需要被注入价值观,是一门艺术。
自由创作是成功的前提
访谈对象:书云
1982年就读北大英语系,后在英国牛津大学学习国际关系,拍摄的《1421年,中国发现了世界》、《秦始皇》、《长城》等均在西方引起强烈反响。
参映作品:《西藏一年》
问:我有两个问题。您说您在拍这部片子前没有观点的预设,但立项时肯定要通过有关部门审查,它们有什么意见?会不会影响您的拍摄?第二,这部片子是一个独立制作公司投资,BBC购买播映权,中间又有跟青年电影制片厂的合作,我想知道您在片子里是什么角色?
答:有位老师说,《西藏一年》就像是做了一份社会调查问卷,对今天的西藏进行了比较完整的记录。说到你的(第一个)问题,我真的很感激我们政府的官员,其实他们有一百个理由不去做这件事,他们知道我们是一个英国的独立公司,他们确实是经过了非常慎重的思考,我很佩服他们的勇气和立场。他们已经看到在西藏的宣传上需要改进,那是在3·14事件以后,他们已经意识到西藏的宣传方式要有新的突破。
当我们向中国藏学研究中心提出想法,他们对我进行了很仔细的考察。批准制作这个片子之后,我们在西藏拍摄的过程中,他们没有向我们提出任何要求,直到片子播出,我都没有见过国新办的官员。据我所知,他们没有对我们说可以拍什么、不可以拍什么。如果说《西藏一年》算是成功的话,能够独立和自由地创作是一个重要的前提。
关于我个人在片子中是什么位置,有个故事。我1991年从北大毕业后去了趟西藏,有个尼姑一天到晚在庙门口拨转经筒,她一定有许愿的理由。我问:你的愿望是什么?她说,她要变成一个男人(需要经历七重轮回),然后变成一个僧人,再经过好几世,变成一个觉悟的人,这就至少得经历十个轮回。她反问我想干嘛?我说想做片子。她说,待一辈子啊,一辈子才这么短,你还有好多生命、好多时间去干别的。你想,我们的生命观、宇宙观有这么大的不同,价值观该有多大的不同?所以,当时我没有一点勇气做片子。
从此以后,我每年都去西藏。走得越来越远。2005年那次,我确实感到了震撼,这种震撼是一种发展,同时也是一种文化的消失。以前在公交车上,人们聊天、念经、喝青稞酒,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也是一个快乐的过程;而现在的车上就是两个录像,左边是好莱坞电影——是个近乎全裸的美女,右边是香港武打片,血流成河。全车人都不知道该向左看还是向右看,全是很惊讶、很享受的表情。其实在藏传佛教中,性和暴力是最忌讳的东西。
我没有本事也没有义务去了解西藏的过去,或者展望它的未来,我能够做的就是用影像去记录今天的西藏。我的这个片子,大家看到的是五个小时,其实我们拍了四百多个小时,最初就不是为了拍一部片子,而是为了给今天的西藏留下完整的记录。《西藏一年》是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制作,最大程度上得到了政府支持,但政府并没投资,经济上受到的影响很小。
导演要学会超越道德感
访谈对象:穆肃
原籍河南,曾流离于北京、广东,后任《文化周末》主编,《东莞日报》记者,创作的电影剧本《麦田里的守望者》获2010年度“夏衍杯”创意电影剧本奖。
参映作品:《寻子》、《纹身》
问:我想问您两个问题。第一个是:您觉得您的拍摄会对他们(纪录片主角)的生活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第二个是:您如何取得对方的信任,拍摄到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
答:纪录片和剧情片的最大区别就是你不可以去导演,不可以按照设定好的东西去拍摄。先回答后一个问题,纪录片最大的障碍就在这里:如何解除被拍摄者对你镜头的戒备感、陌生感甚至强烈的被侵入感。你要很真诚地跟他们交流,告诉他你拍什么、想表达什么,越真诚收获的回馈越多。其次就是需要时间,让他对你足够熟悉。如果你今天早上刚见他,下午就要扛着机器拍他,那他在你面前就是演戏的、做作的,是很不自然的。第三,电子技术的发达为我们拍纪录片提供了优势,就是说你的摄像机小一点,对他造成的干扰也会更小一点。因为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能拿着一个手机相互拍来拍去,已经习惯了这种现象。如果你扛着大机器,他就会一下子感觉好庄重。他也想庄重,一庄重就僵硬。
第一个问题则涉及纪录片(导演)的道德感和职业操守。拍《寻子》的时候,我每天看他们生活得那么艰苦,吃最便宜的饭,住最糟糕的旅馆,好几次想伸出援助之手,让寻找过程更顺利一点。但是,我觉得如果干涉了这个进程,它就不是完全真实的,所以尽可能地按照一个很职业的身份去拍摄。
拍《饥饿的非洲》的那位普利策奖获得者,就是因为受到“为什么不伸出援助之手”的谴责而自杀了。纪录片导演面对很多社会不公和弱势群体时,心情很矛盾;有个朋友后来不拍纪录片了,他放下摄像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每拍一个对象,就要过那个人的生活,与他一起笑、一起哭,很痛苦。他道德感太强了。拍摄纪录片时一定要道德感轻一些,职业操守强一点。我觉得我在拍摄过程中,还是跟他们保持了一定距离,尽可能不影响他们的生活。当然最后还是请他们吃了一顿饭,弥补这种道德感的缺席。
大家都被时代洪流裹挟着
访谈对象:王清仁
热浪纪录片工作室创办人,2002年以来参加拍摄的作品包括《军训营纪事》、《喧哗的尘土》、《合唱》等。
参映作品:《博弈》
问:《博弈》这部片子上升到了社会焦点问题,是吗?
答:我对底层人的生活比较感兴趣,特别是农民。开始觉得开发区的农民生活应该是比较好的,后来走近了他们,发现反差非常大。(遭遇征地拆迁的)农民一下子失去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但又不是城市居民,没有户口、没有土地、没有待遇、没有房子,是一群失去身份的人。利益集团和政府的牵手,让他们的身份和心理发生了很大变化。
片中的老太太把三个儿子的房子都置办好了,好不容易生活好起来了,结果一下子拆了两个儿子的(房子)。她的老伴儿得了半身不遂,房子一拆她也病倒了。这个家庭就出现了非常大的困难。没人接纳他们——农村非常忌讳:住在我家,可能还死在我家。
农村是一个面对面的社会,一个村庄的历史大概有几百上千年,近三十年来变化最大的也是乡村。我们取得这么大的成就,代价是什么?是农民。包括在城市打工的,四五十岁回去,都是一身病,现在又没了身份……特别是他们失去了住房,居无定所,这种空间的变化就会在人内心激起巨大的波澜,这就让我思考人和空间的关系。
有的人迷失了,那位老太太失去了思考,赵俊东那样的硬汉也被摆平了,不愿意跟村民交流了,这位曾经的村民领袖如今成了孤家寡人,他没法面对乡亲,空间改变对他的伤害是可以看到的。村官受到的伤害也很大,他们很快学会了政府的一套工作方法,而且炉火纯青,从双面人变成了一种更复杂的状态,甚至家庭都面临问题,比如那个书记后来离婚了。政府失去的也很多,让老百姓觉得你是不可靠和不可信的,你说的话、你公布的政策没有实现。
这些角色都是悲剧人物,他们也是为了GDP,为了上级老板,为了任务搞政绩。大家都被裹挟在这个时代洪流里,在经济大革命的浪潮中,所有人都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敌人”。人和空间的关系,政府和农民的关系,人和这个时代的关系,都是我想在片中表达的结构。
摘自《清影纪录中国》丛书之《算命》、《再见乌托邦》、《活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主副标题和提要系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