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我看来,拜访拿破仑的终老之地能够让他褪去光环、返璞归真,从一段影响了历史走向的传奇,还原为那位来自科西嘉的矮个子男人。
若不是鹅卵石街道上时而有汽车驰过,你真的会以为自己穿越回了18世纪
在波峰浪谷中颠簸了整整5天,其间还因船只故障在开普敦滞留一日,世界上最难以接近的岛屿之一终于出现在天际线上。这片黑岩峭立的土地孤立于南大西洋中间,周遭汹涌的海面构成了常人无法逾越的屏障。它就是圣赫勒拿岛,拿破仑退位后的流放与终老之地。
近两个世纪前,战败的法国皇帝在重兵押解下,辗转来到这块孤寂的英国属地。英国当局得意洋洋地记述道,“这头怪物会被困在那里,以防他扰乱欧洲的休眠。”
拿破仑的敌人确实选对了地方。直到现在,圣赫勒拿岛仍然令人望而生畏,只有每月一班的邮轮或是私人游艇偶尔路过。离这里最近的阿森松岛在北面700多英里之外,目前是英国和美国共用的军事基地。有些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座火山岩遍地的小岛固然不是什么世外桃源,亦非蛮荒之地,掩藏于峭壁之后的土地上,处处展示出反差与矛盾:南部桑迪湾的怪石嶙峋和欢快山附近的绿草茵茵;枯木平原上的火辣日光与天竺葵峡谷间的茂密森林。
大概因为不是正规的旅游目的地,邮轮上的条件相当寒酸,行程的终点站同样没有五星级酒店招待,名厨与夜总会更是无处可寻。岛上找不到自动取款机,不接受信用卡交易,连手机信号基站也不见几座……一言以蔽之,这里缺乏支柱性产业。
事实上,船上的多数人,除了返乡的当地居民,大都对拿破仑怀有特殊的感情。我也是为给一部以18世纪法国为背景的小说收集素材而来。之前,我已拜访过许多与拿破仑有关的名胜,从他在科西嘉岛上的出生地,到他下葬的巴黎荣军院。圣赫勒拿岛之旅将令我有机会亲密接触他生命中的最后岁月,踏足他曾经栖身的所在,由此更容易召唤他的灵魂。
游客们搭乘的小船划向岸边,面朝海湾的小镇詹姆士敦,随即迎来了一阵难得的喧嚣。通向中心广场的石制拱门始建于1832年,上面还残留着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盾徽以及一只圣赫勒拿鸻(当地濒危鸟类)的图案。大街两旁随处可见乔治王朝时期(1714~1837)的古建筑,若不是鹅卵石街道上时而有汽车驰过,你真的会以为自己穿越回了18世纪。
只有小姑娘贝茜愿意和落难的皇帝玩耍,她因此被文艺作品描绘为后者的末代情人
拿破仑在世时,视其为魔鬼的欧洲各国政府,对他被软禁于圣赫勒拿岛的事实讳莫如深。而今,这位枭雄却成了这座小岛惟一的名片,名字不断闪现于商店橱窗与街角的标识牌上。为了寻觅拿破仑的足迹,我请来当地导游和司机带领自己游岛,驱车在曲折崎岖的小路上转悠。我注意到,岛上3处主要纪念地——布里亚斯住宅、朗伍德住宅与拿破仑墓旁都飘扬着法国国旗;早在1858年,维多利亚女王就将这3小块土地的产权赠送给了法兰西。
拿破仑在岛上的第一个“家”是布里亚斯住宅,他在那里只住过短短几周,直到位于朗伍德的永久性住所翻新完毕。当年,这座庭院归巴尔科姆家族所有,男主人威廉·巴尔科姆是英属东印度公司的一名职员。所有人都对那个曾让无数王公贵族发抖的男人敬而远之,只有巴尔科姆十几岁的小女儿贝茜愿意和他玩耍,毫不拘束地讲些笑话。于是,某些后世的文学及艺术作品,很自然地将贝茜“升格”成了皇帝的最后一位情人。
拿破仑在布里亚斯住宅的房间是一座独户小屋,含蓄地藏身于如茵的绿树中,周围被花园环绕。这间住所已按照原本的新古典主义风格进行过充分修复,内墙贴上了巴黎绿墙纸(巴黎绿是一种颜料,19世纪流行于欧陆,作为墙纸原料),室内摆着法式仿古家具。
从布里亚斯住宅去往朗伍德住宅只要走一小段路。正是在这里,伟大的皇帝戴着他的“荆棘王冠”,于1821年5月5日走完了51年的人生。得益于法国领事馆出资支持,整幢屋子都重新上了漆,四周的灌木丛修剪得整整齐齐,室内清新整洁,看上去完美无瑕。
然而我知道,初到圣赫勒拿岛的拿破仑与随从曾对这里极为失望。朗伍德住宅位于一块荒芜、潮湿的高地上,海拔约550米,狂暴的信风肆意吹打这里,住宅及周边经常被迷雾笼罩。用大元帅康特·伯特兰(拿破仑征战欧洲时的得力干将,后追随主君一道被流放)的话说,“就那么几间低矮的黑屋子”,与拿破仑大权在握时下榻的爱丽舍宫与杜伊勒里宫差了十万八千里。史料记载,拿破仑与随从、仆人、医生加上受命监视他的军官挤在一起,房间内不见天日,物品随时都会发霉,到处可见蜘蛛网,地板下还住着老鼠和爬虫。
我眼前浮现出拿破仑眺望天际、寻觅过往船只的身影,耳畔响起这位枭雄的哀叹
站在走廊下,凝望海边旗杆山上锯齿般参差的岩石,我眼前恍惚浮现出拿破仑眺望天际、寻觅过往船只的身影,耳畔仿佛响起他那“questa piedra maladetta”(法语,意为“这被诅咒的岩石”)的哀叹。转身走进前厅,那儿摆着皇帝口述回忆录时用来铺地图的长桌。细心人还可以发现百叶窗上有小洞——拿破仑通过它,用望远镜窥视花园,谨防讨厌的监视者接近。
朗伍德住宅的客厅里已不剩下什么文物,只有一张简陋的行军床。据说,由于晚年的拿破仑患有失眠症,仆人便在他的卧室和书房里各摆了一张床,方便他在晚上像梦游者一样活动——有时喃喃自语,有时阅读,饿的时候吃几块点心,困的时候假寐少许。
即便身陷囹圄,拿破仑仍坚持和忠实的追随者们举办晚宴,上好的塞夫尔瓷器盛满佳肴,考究的银制餐具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如今,餐厅墙上挂的是拿破仑两任妻子——约瑟芬王后与路易斯王后的肖像,壁炉架上则是人称“罗马王”的拿破仑二世(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半身像。想到遭到流放的拿破仑至死无缘和家人重逢,我的心中不禁萌生出几缕恻隐。
最后一站是位于天竺葵峡谷旁的拿破仑墓,正对着墓碑的,就是绰号“魔鬼大酒杯”的深谷。这是一片鲜花掩映的祥和之地,到处耸立着高大的南洋杉,拿破仑生前最喜欢来此野餐。天竺葵峡谷的拿破仑墓只是他在岛上的临时安葬地,但不妨碍游客云集,在这个有栅栏围绕的衣冠冢前凭吊。听人说,墓地旁原有的几棵柳树也被作为纪念物移走了。
拿破仑死后19年,法国国内政治气候大变,岛上的棺木被巴黎当局派员隆重迎回。在距离塞纳河岸不远的荣军院,一代枭雄的灵魂最终得到安息。不过,孤悬海外的圣赫勒拿岛并未从此被外界遗忘——至少在我看来,拜访拿破仑的终老之地能够让他褪去光环、返璞归真,从一段影响了历史走向的传奇,还原为那位来自科西嘉的矮个子男人。
[参考资料]
圣赫勒拿岛
圣赫勒拿岛是南大西洋中的一个火山岛,东距非洲1950公里,西距南美洲2900公里,1502年被葡萄牙人发现并命名,1659年被英国东印度公司占领,1834年成为英国殖民地。此后,本岛与南方的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组成圣赫勒拿直辖殖民地,土地面积122平方公里,居民4255人(2008年统计数据),首府及主要港口均为詹姆士敦。吸取了首次流放失败导致拿破仑复辟的教训,1816年,英国将第二次被迫退位的法国皇帝放逐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