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美女的“西洋景”

    我的日本女老板为客人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神话，为此，她本人俨然就生活在神话里。久而久之，现实与神话合而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未去日本前，偶尔看见那些艳丽逼人的浮世绘美人图，总以为那是舞台上的形象，或是出自男性画家的夸张。抵达东瀛岛国，我才惊讶地发现，人家本来就是那个样子。

    那是我刚到东京不久，有一天在繁华的街头闲逛，偶然闯进了一家画廊。当明亮的玻璃门徐徐打开，随着一声清脆柔软的“いらつしやいませ”（欢迎光临），我感到一阵眩晕。幽柔的灯光里，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少女笑吟吟地向我鞠躬敬礼。她是那样光彩照人，俊俏的脸，含情的眼，甜甜的酒窝，无不使人心驰神摇，不能自已。比起墙上那些浮世绘中的佳丽，眼前这位美人看上去毫不逊色，而且，只有她才是活生生的，有呼吸，有体温。

    这就是我第一次同伊豆小姐见面的情形，当时我根本没想到，后来她会成为我的老板。然而，使我深感意外的是，那天我兴冲冲地提前30分钟去上班，像往常一样和她打招呼，得到的却是冷淡而有礼貌的回礼，对方换上了一副不卑不亢、公事公办的面孔。

    等我再次看到伊豆小姐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迎客，方才恍然大悟。以前我是画廊的客人，按照资本主义的逻辑，客人就是上帝。而现在，我已经从上帝降低到打工仔，伊豆小姐则从仆人上升到老板，她在态度上的变化合情合理。说实在的，能和这样的美人在一起，听听她天使般的声音，看看她仙女般的容貌，闻闻她身上迷人的气息，便是人生莫大的福分了，吃点苦、受点累算得了什么？只是有一天，一个偶然的小发现，让我的认识开始转变。

    事情是由一次不经意的开怀大笑引起的。伊豆小姐平时很少如此，可以说是罕见的疏忽。追究起来，这要怪她的老主顾——那位阔气的社长太太，不知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话，竟让伊豆小姐来不及捂上嘴。结果，两颗结实的虎牙蓦然一亮——那时，我正好去给她们上茶。

    那是一副天真无邪、充满稚气的神情，令人想起电视剧《阿信》里童年时代的女主人公，同那个彬彬有礼、举止高雅的画廊掌门风马牛不相及。  

    真正让我受到震撼的，还是两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我崇拜的偶像濒临崩溃。

    那天下午4点来钟，伊豆小姐出席完拍卖会回到画廊时，我居然没有立即认出她来，而且用了只有客人光临时才用的“いらつしやいませ”来欢迎。不消说，她的模样全变了，我根本无法把眼前的她同那个曾经笑吟吟地站在画廊门口迎接我、含苞待放的美少女联系在一起。出现在我面前的，分明是一个中年妇女！

    我一时陷入恍惚，竟有时空错乱的感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叫我目瞪口呆：只见伊豆小姐迅速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只小荷包，疾速朝化妆间奔去。15分钟后，如同变戏法一样，她又同往常一样，光彩夺目地回到了画廊。

    显然，上午出门时，伊豆小姐忘了带那只生死攸关的荷包；我也明白了，伊豆小姐的脸正在经受时间这个天敌无情的挑战与考验，那里正在无声无息地进行着一场文明与野蛮、美与丑、真与伪的、艰苦卓绝的搏斗和较量……   

    奇怪的是，在西洋景终于被戳穿的现在，伊豆小姐对我的吸引力依然不减。我发现，她身上那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不仅来自化妆的掩护，更来自一种气质，一种超现实的幻美。不论何时，目睹伊豆小姐在客人面前出神入化、一丝不苟的表演，我总是备受感动，无暇留意细枝末节。仔细想想，伊豆小姐能在这片画廊云集、竞争激烈的寸金之地上做生意，游刃有余，正是得益于这种魅力。她为她的客人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神话，为此，她本人俨然就生活在神话里。久而久之，现实与神话合而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摘自《东瀛过客》，九州出版社2012年1月，标题系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