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外交密电指出,对参与1981年“2·23政变”的军人,西班牙国王卡洛斯没有丝毫的厌恶或义愤,反而表现出更多的理解甚至同情。这与他在公开场合的态度大相径庭。
1981年2月23日,部分对民选政府不满的西班牙军人攻占议会并宣布戒严,企图恢复军事独裁统治。情势万分紧急之际,胡安·卡洛斯国王通过电视发表公开讲话,宣布自己绝不容忍民主的倒退,给这场军事政变以致命一击。此后31年间,每到2月23日,西班牙民众都会举行集会,对果断沉着、将国家拉回正轨的老国王致以深深的敬意。
然而,据德国媒体披露,一份不久前解密的外交档案显示,“2·23政变”平息后不久,在与时任西德驻西班牙大使的私人谈话中,卡洛斯国王对策划政变的叛乱分子流露出恻隐之情,甚至直言,政变是前任首相苏亚雷斯长期忽视军方合理诉求的结果。
卡洛斯亲手粉碎政变
国王明言自己反对政变,绝不会离开西班牙流亡,“你们想成功,除非先杀了我。”
日历翻回1981年2月23日,时针指向下午6点20分,西班牙议会正准备对任命新的政府首脑进行无记名投票。突然,约200名军人手持冲锋枪,出现在诸位议员面前。为首的叛军头目特赫罗中校登上讲台,朝天花板连开数枪,喝令所有人不许乱动。惊骇之中,议员们一个个狼狈地趴倒在地板上,谁也不知道这些不速之客会做出什么。
现场只有两个人纹丝不动,一个是前首相苏亚雷兹,另一个是共产党总书记卡利约。议员中的梅利亚多将军要求政变者退后,却被打翻在地。苏亚雷兹跳起来冲上前去,试图保护将军,同样被当场“放倒”。在场的一位摄像师几乎全程记录了最初半小时的情况。
几乎与此同时,在瓦伦西亚,军区司令米兰斯将军下令进入紧急状态,然后宣布宵禁令,要求停止一切政治活动,同时通电全国,呼吁各地军人响应。很快,坦克开上了街头,重要公共建筑被陆续接管。晚9点,没被抓为人质的政府各部副大臣宣布组成临时政府,唯卡洛斯国王马首是瞻。次日凌晨1点14分,国王通过电视出现在惶惑不安的民众面前,用铿锵有力的语气表态:“我绝不容忍任何企图打断人民在宪法中达成的民主进程的行为。”
接着,卡洛斯又致电米兰斯,明言自己反对政变,绝不会离开西班牙流亡,“你们想成功,除非先杀了我。”大约3小时后,坦克陆续返回兵营,戒严解除。24日中午,特赫罗、米兰斯投降,前国王办公室秘书长阿马达将军亦遭逮捕,议员们平安回家。仅持续了18个小时的政变就这样破产了,自西班牙内战后最有可能导致国家分裂的危机被顺利化解。
几天后,西班牙各政党领袖手挽手走上马德里街头,卡利约高呼:“上帝拯救了西班牙!”很快,参与叛乱的军人被送上军事法庭。米兰斯、阿马达、特赫罗等因是主谋,获刑30年。不过,参与政变的300人中,总共只有30人获罪,其中大多数后来都获得特赦。
“他们只是为国家好”
卡洛斯私下表示,应对政变负主要责任的是前任首相苏亚雷兹,而非叛乱军人。
卡洛斯国王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为他赢得了超高的声望。然而,据德国《明镜》周刊报道,一份最新解密的档案披露了这位国王内心的真实想法。这是一封电报,出自洛塔尔·拉恩之手。1977年到1982年,拉恩任西德驻西班牙大使,深得卡洛斯赏识。
1981年3月26日晚,时年43岁的卡洛斯邀请年长自己16岁的拉恩到马德里市郊的扎祖勒皇宫秘会,说要商讨西德领导人访问西班牙的相关事宜。出人意料的是,会谈开始没多久,卡洛斯便将话题引向“2·23政变”。他对拉恩表示,自己其实很同情叛乱分子。
这次密谈结束后,拉恩旋即将这一情况汇报给西德当局。“西班牙国王对政变者没有丝毫的厌恶或义愤,相反,表现出更多的理解甚至同情。”拉恩在电文中写道,“国王近乎抱歉地说,‘他们仅仅是想实现一直追求的目标而已,即重建纪律,秩序、安全与和平。’”
卡洛斯还对拉恩强调,应对政变负主要责任的是前任首相苏亚雷兹,而非叛乱军人。他认为,政变是苏亚雷兹“一直没能与军方搞好关系,忽视后者合理诉求的结果”。
按照拉恩密电的说法,卡洛斯指责苏亚雷兹长期轻视军方,多次建议苏氏对后者的想法予以回应却一直未果,导致满腹牢骚的官兵们决心发动政变。他还称,自己打算对政府和军事法庭施加影响,促使对政变主谋的处罚“不会太重”,“显然,他们只是为国家好”。
对军事独裁心存留恋?
这封密电是“迄今为止,能够证明国王对军事独裁统治心存留恋的惟一文字证据”。
卡洛斯在政变期间公开展现出的果敢、坚毅,与一个月后的私下表态大相径庭。人们由此意识到,当年的国王要彻底摆脱独裁政治的影响,比外界认为的艰难得多。
众所周知,卡洛斯10岁时,在独裁者佛朗哥的授意下返回西班牙,并接受教育。在佛朗哥去世后,他正式加冕成为西班牙国王。
结合这段历史,西班牙当代史学者、萨拉戈萨大学教授胡利安·卡萨诺瓦分析认为,编号为“524”的拉恩密电“意义非凡”,因为它是迄今为止,能够证明国王对军事独裁统治心存留恋的惟一文字证据。多年来,卡萨诺瓦试图获得与此相关的有力资料(如对叛乱军人的审判记录),始终未能如愿——所有与“2·23政变”相关的档案要到2031年方能解密。无独有偶,美国驻西班牙大使馆保存的、与此相关的文件也要到那时方可公之于众。
不过,这封电报的真实性还存在些许疑点。当事人之一的拉恩已于1994年离世,西班牙王室则对卡洛斯与拉恩的会见不予置评。王室发言人坚称,扎祖勒皇宫的官方记录中没有与之相关的“秘密谈话”记录。可是,在德国外交部的政治档案中,拉恩的这封电报赫然在列,并作为1981年德国外交活动档案文选的一部分出版发行。
发自肺腑还是权宜之计?
国王在公众面前保持拥护民主的形象,暗地里却在民选政府和保守派军人间寻求平衡。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卡洛斯加冕前曾在多家军方机构任职,对大部分军方高官了如指掌、私交甚笃。在军队受训期间,他的教官正是政变主谋之一阿马达将军。后来,卡洛斯又任命阿马达为武装部队国防首席长官。也正是依仗国王的宠信,阿马达才让其他叛乱分子相信自己是“奉命行事”。尽管卡洛斯后来对外界表示,他对阿马达的行为“非常失望”,但出于维护和军人集团交情的考量,他对政变主谋加以暗中保护,也是符合逻辑的。
专攻西班牙近现代史并著有一本卡洛斯传记的学者保罗·普雷斯顿指出,当年的卡洛斯国王在公众面前保持拥护民主的形象,暗地里却在民选政府和保守派军人间寻求平衡。政变发生前一个月的1981年1月29日,苏亚雷兹辞职。此后,国王向所有政治党派领导人征询意见。普雷斯顿认为,这些党派领袖一致赞同组建一个囊括军方势力的联合政府。但国王并没选择自己多年的亲信阿马达,而是让保守政客卡尔沃·索特洛牵头组阁。事实上,在“2·23政变”发生当天,索特洛本应获选西班牙新任首相。
对于这封电报,还有诸多谜团待解。一国之君为何向他国外交官敞开心扉?他的不满究竟是发自肺腑,还是担心政变伤及西班牙形象的权宜之计?毕竟,西德彼时是西班牙加入北约及欧洲共同体(欧盟前身)最重要的支持者。卡洛斯对拉恩称,人们应该忘却2月23日发生的一切,类似事件不会重演。但他的另一句话又显得别有深意:“地处欧洲与大西洋范围内的西班牙军队……必须被赋予新的职责,这只有在北约框架之下才能实现。”
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拉恩的这封电报发出后便石沉大海。无论时任西德外交大臣根舍还是总理施密特都没有草签——或许,两人压根就没看过它?无论如何,在公开场合,施密特对卡洛斯在平息政变中发挥的作用不吝溢美之词,曾在当时的法国总统密特朗面前这样评价卡洛斯:“他是一个稳重可靠的人。”次年,施密特还邀请西班牙国王夫妇前往自己的家乡汉堡做客,并以德国传统美食热情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