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儿子浩文不是个顾家的人,也许他会抛妻弃子,回到中国。可是,他善良、忠诚、平凡的天性,却注定了他的毁灭。
夏天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过去,直到7月初的一天,突然从洛阳来了封信,里边有一张字条和一张报纸剪报,上面有我儿子浩文的照片。报上那篇短文的标题是《游击队严惩汉奸卖国贼》,我读着文章,心头开始狂跳,不得不坐下来。文章说,浩文是在一家剧院门前被刺杀的。“大快人心!又一个汉奸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作者写道。
丽雅念了用铅笔写成的纸条,上边说:“高阿姨,你的儿子浩文被杀死了。他是个好人,是出去给老百姓看病时,被他们用刀刺杀的。……对您失去亲人,我深感悲痛。”奇怪的是,写信人没有留下姓名,不过从信上流畅的笔迹,可以看出他一定是个中国人——也许是浩文的同事,也在日本军队里服务,所以不敢签名。
我家的天塌了,可我们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我把门插上,又关上了窗帘。我和丽雅哭得死去活来,瘫倒在床上,两人的头挨着,头发混在一起,都被泪水打湿。“妈,我们为什么会遭这样的大难?为什么啊?”她不停地哀号着。
我本能地意识到,决不能让邻居听到哭声。浩文的后事我们也不能去料理,只能让他在什么地方当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了。日本人并不把他们的阵亡士兵送回国,顶多在每具尸体切下一根指头,把所有指头一起火化,再把骨灰分给每个家庭一点儿。
夜里,我和丽雅谈起浩文远在东京的妻子和儿子。越想他们的前景,越感到无望。此时此刻,我们根本无法帮到盈子和阿真。事实上,只要战争仍在继续,我们甚至连他们的存在都不能公开。我们相信,日本军方一定已经把她丈夫的死讯通知盈子了。我禁不住地想象那些等待她的守寡日子。从现在起,阿真就没有父亲了,他可能会被别的孩子当成“中国小杂种”,别人都会嘲笑他、欺负他。我的五脏六腑好像被几只巨手拧绞着,不禁又痛哭起来。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在日记里,每当提到浩文之死时,我只说成是日本人犯下的罪恶,现在我没有儿子了,担心写下真话来会被外人看到,这样的可能性确实是存在的。
我胡思乱想了很多,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里。记得20年前,我们经常在秋天里到紫金山去采蘑菇。那时候,纪念孙中山的宏伟灵堂还没有建立。我们会带上一小篮子吃的,在湖边或者明孝陵的石头动物和大枫树下野餐。天空蔚蓝,秋高气爽,不时吹来和煦的微风,轻拂着嫩枝绿草。我们还到长江里划船,丈夫耀平在这种时候往往兴致极高,常常吹起笛子,我则坐在租来的小船的船尾,用一只独桨静静地划着。浩文和丽雅玩着浮水,在浅水中漂流。浩文发明了一种游泳姿势,他说叫“蛙刨式”:胳膊的动作是蛙泳,腿的动作是蝶泳。他还把这种游法教给丽雅,可她的胳膊和腿就是不会那样配合协调。那些快乐的时光,遥远得就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浩文就这样死了,尸体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就算他还活着,我想他也永远不再是那个活泼的孩子了……如果他不是个顾家的人,也许他会抛妻弃子,回到中国时,会很快从“皇军”开小差,然后可能参加抗日部队,幸存下来,人们甚至可能把他当成舍家卫国、奋力抗敌的真汉子去尊敬。可是,他善良、忠诚、平凡的天性,却注定了他的毁灭。
□摘自《南京安魂曲》,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10月第一版,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