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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18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公关危机易解 健康危机难消

50年后,“断箭”仍在折磨美国老兵

本报特约撰稿 袁野   青年参考  ( 2017年10月18日   11 版)

    第四枚氢弹被打捞出水

    数千名军人在缺乏防护的条件下清理事故现场

    1966年发生在西班牙的一次核武器坠落事故,让公众真实体会到“断箭”的恐惧。事后,美国军方成功化解了公关危机,当事老兵们的“健康危机”却持续了半个世纪。

    提到“断箭”,中国人的第一反应往往是吴宇森的那部电影;对美国人来说,这个暗号意味着真实的切肤之痛。核武器诞生至今,美国共发生11起“断箭”级即次高等级的重大核事故,1966年1月17日在西班牙的氢弹坠落事件是其中之一。时隔半世纪,它给当事人带来的苦痛仍未消退,正如现场残留的放射性物质那样,远未达到“半衰期”。

    四枚氢弹从天而降

    1966年1月17日,北约空军的“铬顶行动”按部就班地实施。十几架挂载着核弹头的B-52型战略轰炸机在欧洲上空盘旋,对苏东国家实施威慑。情况看起来十分顺利。

    10时20分前后,查尔斯·文多夫上尉指挥的B-52执行完任务,准备在西班牙南部海岸上空进行空中加油。驾驶员拉里·麦辛格尔操纵着庞大的轰炸机,小心翼翼地与加油机对接。对飞行员们来说,这属于例行公事。但不知为何,就在那一瞬间,“一切仿佛失控了”。众目睽睽之下,两架飞机在空中猛烈碰撞,当即解体坠落。

    燃烧的残骸落向地面,覆盖了名叫帕利马雷斯的村庄。这里有西班牙乡间的常见风景:铺着砖红色瓦片的房顶,2000名村民以种植番茄为生。村民马诺洛·冈萨雷斯告诉美国《纽约时报》:“我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一个大火球掉了下来。”没有平民在事故中死亡,但村民们不知道,随着残骸坠落的还有4枚威力巨大的Mark 28型氢弹,每一枚的当量相当于投掷在广岛的原子弹的70倍。

    “断箭”事故的警报在第一时间传到马德里附近的北约空军基地。驻扎在那里的美军搜罗了几乎全部有生力量,直扑事故现场,连厨师、出纳和军乐队都出动了。1600多名军人向帕利马雷斯奔去,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提及辐射或其他事情”,时年22岁的军乐队乐手弗兰克·汤姆森回忆道,他和大部分同事没带任何防护设备,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他们(上级)跟我们说那里是安全的,我们信以为真”。

    士兵们在辐射中抢险

    事故发生几小时后,第一批美军乘直升机抵达现场。“一片混乱。残骸遍布村庄,一大块碎片落在学校操场上。”时年23岁的宪兵约翰·戈曼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显然,找回核弹是当务之急。“一枚氢弹一头扎进了海滩边的沙洲,被压扁了,但还算完好。”

    另外两枚没那么幸运。弹体内装填的常规炸药爆炸,留下了一间房屋大小的弹坑。尽管核反应没有启动,弹体还是像破碎的南瓜一样四分五裂,放射性物质到处都是,“像遍布田野的番茄”。事后统计,两枚核弹共抛撒出7磅(约3公斤)的钚239。

    戈曼手头没有仪器,不知道自己是否身在危险中。寻获两枚核弹后,士兵们守在弹坑边等待进一步命令。事后,专业人员取走了戈曼的制服进行检测,告诉他一切正常。

    12年后,戈曼被查出患了上膀胱癌。

    时年21岁的安东尼·马洛尼是在事故次日增援到现场的。士兵们肩并肩排成横队,缓缓“筛”过坠机现场,搜集一切残骸。许多人手中拿着塑料袋,捡起可疑的碎片。没有任何事前训练,唯一算得上防护装备的是医用口罩和士兵们身上的迷彩服。

    用来检测辐射的盖革计数器透露出不祥的信息。威廉·杰克森中尉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提到:“不论指到哪儿,仪器都显示最高读数,但我们被告知这里是安全的。”还有人表示,“有两次他们用仪器检查我,数值明显爆表,但他们从未记下我的名字,也不理睬我”。

    五角大楼不顾一切地收拾残局,无视辐射给士兵们带来的伤害。马洛尼、杰克森,以及其他数千名美军官兵在西班牙乡间停留了数周,吃当地的食物、喝当地的水、在事故现场附近宿营……由于缺乏警惕,一些士兵甚至坐在弹坑边享用午餐。

    清理工作的最后一步是彻底销毁当地的农作物,并移走受污染的土壤。“士兵们挖掘土壤,把富含钚的尘埃扬到空中。”一份呈交美国国防部的申诉书写道。美军花了数周时间,将近1400吨受污染土壤装进铁桶,运回国内深埋。

    边作秀边收拾残局

    “断箭”事故登上了欧洲和美国的报纸头条,华盛顿则竭力掩盖真相。有记者看到穿白色防护服的人进入现场,军方却回应说,他们来自邮政部门。苏联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抨击对手的好机会,莫斯科的广播宣称,整个帕利马雷斯“沉浸在死亡辐射的氛围中”。

    在公众目光触及不到的地方,美军夜以继日地搜寻最后一枚失踪的氢弹。从渔民口中获悉有东西坠入地中海后,美军动用了18艘舰船、3000多人,开启了史上最大的水下搜寻。

    而在舆论场上,拖了一个多月,五角大楼才承认有一枚核弹(而非实际上的两枚)“破裂了”,泄露了“少量基本无害的核物质”。为避免导致民众恐慌,帕利马雷斯的村民被要求留在当地。3月8日,官方广邀媒体前往事故现场观摩,美国驻西班牙大使安吉尔·比德尔·杜克和西班牙信息部部长甚至在海滩边搞了一场“海水浴派对”。“如果这些海水有辐射的话”,杜克大言不惭地告诉记者们,“那就太棒了,我喜欢!”

    这番作秀一周后,美军的“阿尔文”号深潜器在2900英尺深的海沟里找到了第四枚氢弹。同年4月7日,“断箭”事故发生后79天22小时,这枚氢弹终于被打捞出水。记者们被允许对其进行拍照,这也是美军第一次公开展示核武器。

    即便如此,帕利马雷斯的核事故还是造成了“政治地震”。西班牙政府签署法令,禁止北约军机在战争行动中途经本国领空,导致1986年美军战机空袭利比亚时不得不“绕路”,多飞了2800公里。饱受抨击的“铬顶行动”也不得不在1968年暂停。

    “五角大楼欠他们一个答案”

    这场严重的核事故已过去半个多世纪,美国也宣称对帕利马雷斯进行了彻底的清理,但阴云从未远去。美国在当地建立了医疗检测系统,许诺出资支持当地人的健康检查,但多年来分文未付。条件简陋的检测显示:至少5%的村民体内有钚元素,当地儿童的白血病发病率显著高于正常水平。

    参与清理工作的士兵们更是饱受折磨。在高辐射环境中暴露数月,他们患上了各种癌症、血液病、心肺功能紊乱……2016年即事故发生50周年时,《纽约时报》寻访了40名参与过清理工作的老兵,发现其中21人患有癌症,9人已因此死去。

    年过七旬的安东尼·马洛尼告诉《华盛顿邮报》,自己患有心脏病、高血压、白血球异常、湿疹、支气管炎,以及难忍的头痛。他是10个兄弟姐妹中唯一出现这些症状的。弗兰克·汤姆森患有肝癌、肺癌和肾癌,每月要花掉2200美元治疗费。如果他被认定为辐射受害者,就能在美国退伍军人事务部的医疗机构享受免费治疗,至少可以获得赔付。

    美国空军拒绝给予老兵们任何补偿,坚称事故现场没有辐射残留。此外,军方拒绝公开现场的监测数据,也不肯重新检测当时取得的尿样,即使这些要求来自空军自己的研究机构。既然空军这么说,退伍军人事务部也就乐得一次又一次拒绝老兵们的申诉。

    当事人也曾看到飘渺的希望。2001年,一个军方委员会试图提供一些关于辐射强度的确切数据,但没有下文。2013年,空军启动了一项新的调查,但结果是:绝大多数人所受的辐射量太低,不足以引发疾病;少部分人被告知,根据记录,他们没有参与事故处理。在《纽约时报》刊发详细报道后,美国空军医疗部门回应称,使用现代方法重新检测老兵们的辐照量后,“既不应该检测到、也的确没有检测到对健康的急性影响或长期影响,骨癌、肝癌、肺癌发生概率提高的可能性非常低”。

    忍无可忍的老兵们决定与国防部对簿公堂。2017年10月3日,马洛尼和另外两个老兵权益组织共同在美国康涅狄格州地方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军方出示能够显示他们所受的辐射剂量的医疗记录和其他数据。耶鲁法学院为他们撰写了起诉书。老兵权益组织负责人在声明中说:“帕利马雷斯的老兵们等待了数十年,不能再等了。五角大楼欠他们一个答案。”

    五角大楼对这场官司的态度仍是不予置评。这完全符合该机构一直以来的做法:从不对尚未判决的起诉发声。事实上,美国军方完全用不着紧张,因为联邦法律规定军队不因“不作为”遭起诉。1995年,500多名曾于1968年在格陵兰处理类似事故的老兵曾集体状告美国空军,但法院拒绝受理。人们担心,帕利马雷斯的老兵们会面临同样的结局。

 

50年后,“断箭”仍在折磨美国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