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瑞典斯德哥尔摩“怀旧”

    从小我就被教育，泱泱大中华有上下五千年历史，厚重感不言自明。人生的前30年里，作为炎黄子孙，我从未怀疑过我有太多值得骄傲的“旧”可以怀念，正如我坚信，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北京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一样，直到两年前我搬到了斯德哥尔摩。

    我的先生是土生土长的瑞典人，我们住在斯德哥尔摩郊区一片新建的住宅区里，房龄大概只有4年。这与大多瑞典人的居住环境不同。对他们而言，上世纪70年代建造的房子已经是很新很新的房产了。房屋虽新，但屋内却有很多老物件，与他家族的历史紧密相关。

    客厅角落里的三角钢琴是先生外公的母亲留下的德国古董琴。我先生是个不善言谈的程序员，不是文艺青年，也从不当众表演，但在家中我们无言相对时，他会静静坐在钢琴前弹上一段。苍灰色的餐桌椅是上世纪40年代他父亲还未出生时，祖父添置的，陪伴他父亲成长，边边角角都磨掉了漆。我们的床头桌是当年他祖母的沙发边桌，家里的书柜则是他外公旧办公室的家具……这些物件已经经历一个家族的三四代人，如今仍在我这个异乡人的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先生家的乡下度假屋在一条人迹罕至的路的尽头，背靠森林，面朝湖水。那是一座瑞典典型的红漆木屋，很有世外桃源的感觉。屋子是40年前先生的外祖父母买下的，除了新添的电视、取暖设备和新壁纸，房子里的陈设大多是三四十年前的样子：下午茶用的是外婆年轻时从英国买回来的骨瓷茶具，有金色的镶边和淡淡的彩色手绘，图案的感觉像极了现在流行的填色书；壁炉边上用来放柴火的铜盆是外公很早以前在拍卖会上拍下的，据说那时他坚信，某种铜器有收藏价值；玄关附近有张度假屋在1980年的全景照，照片上院子里的那棵小树如今已“长大成人”。

    有时，我们会跟公婆一起去。婆婆每次都会拿出一本小屋日记，她说这是外婆的传统，因为外婆说，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妻子应该在度假屋记下每日食谱，因为客人再次造访时菜色重复是失礼的事。

    有一次，婆婆从书架里翻出一本泛黄的手抄诗集，这本从1898年写起的手抄诗集来自外婆的小姨。当时，作为家中5个女儿中最小的姑娘，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嫁给一位气质绅士。她曾经穿着旧式的泳装去游泳池，因为她相信在那里可以遇到未来的丈夫。彼时，对少女来说，这是很大胆和前卫的行为。手抄诗本用各式各样的花体瑞典文写下不同的段落，时而配上手绘，工整漂亮又难以看懂。

    说来非常奇怪。我在遥远的斯德哥尔摩，对生活周遭的这一切，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的感觉。

    首先是环境。周围有天然的树林、鸟儿、野花、昆虫、田园。仔细想想，自从“小升初”开始，我好像就跟自然的怀抱告别了。读书、读书、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然后是工作、工作、工作，在北京那个高速发展的城市森林里挣扎了十几年。北京的自然并不自然，城里人能接触到的只有规划好的花花草草，没有儿时家乡田间地头不修边幅的自然。

    其次是家庭的历史感。大概我们这代人只有在儿时，父母才有功夫跟你聊聊家族的历史——青春期被催着读书，工作以后催你恋爱、结婚、生子。小时候听父亲讲我祖母穿着旗袍的老照片如何美。父亲小时候家境殷实，家里有各种文玩古董。这些东西丢的丢，烧的烧，如今并无留存，我所能想到的只有一大一小刻着名字的两个木箱来自我的祖父，那更像是珍藏所谓的“传家宝”用的，并非日常生活的存在。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讨厌“怀旧”这个词。唱上世纪90年代的港台金曲，看《夏洛特烦恼》那样的电影，穿上回力鞋和海魂衫……就是怀旧了吗？我们的怀旧大多是一种情绪，变成了可以商业化的话题。华夏大地每个地方都在飞速“发展”，儿时常去玩耍的田野可能已经立起20层的住宅，念书的中学因为地理位置优越被征用建成复杂的立交桥，常去的那家牛肉面馆也写上了大大的“拆”字……

    怀旧之地灰飞湮灭，只能变成想象。无数次搬家，我从淘宝买的各种廉价生活品扔了买，买了扔。父母早已搬到新居，家里的大多数物件一再更新换代。

    2011年，我第一次到斯德哥尔摩探望朋友，被满街数百年历史的建筑震惊了。1732年、1846年……很多建筑的外立面上写有建筑年份。当我不断赞叹时，我的瑞典朋友巴特向我透露了他对北京多年的困惑。

    他从中学起就对中国文化感兴趣，2008年，他终于去北京留学。行走在国贸的高楼大厦中时，他无法相信：“北京不是一座古城吗？为什么我看到却是个摩登大都会？”去北京朋友家玩，朋友随口客气了句“我家房子比较老”，天真的巴特尔非常期待地问“真的吗”。朋友住在南二环于上世纪80年代建成的小区里，巴特尔的期待变成了失望。

    瑞典的生活，“旧”字融在日常里，不用专门去“怀”。反观我们的日常生活，却仿佛与历史无关。那些悠久的历史保存在故宫博物院，保存在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宏大而辉煌。我们每个人、每个家的怀旧之地，似乎只存在于情绪中，需要刻意寻找，没有了实物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