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区孩子的寻亲之旅

    1988年，伊拉克时任总统萨达姆在该国境内库尔德人聚居的哈拉卜贾镇投放了化学武器，导致5000多人丧生，2000多人失踪，其中包括很多孩子。这些孩子如今已年近三十，寻找血亲却困难重重。不幸的是，类似的骨肉分离悲剧今天仍在叙利亚上演。

    寻亲变成真人秀

    “今晚，你的命运就会清晰，这里的每名观众都想知道到底谁是你的家人。”库尔德电视台的演播厅中，4个家庭迫切希望将玛利亚姆（Maryam Barootchian）“据为己有”，因为这位28岁姑娘的故事和他们的离散背景高度吻合——在1988年3月那场生化武器袭击中，他们的家庭都有一个女孩走失了。

    当时只有8个月大的玛利亚姆对袭击没有任何印象，她被救援者带到伊朗，被伊朗家庭收养长大。最近，她回到伊拉克，希望找到幸存的亲人。微妙的是，玛利亚姆的寻亲过程变成了一场真人秀，在上百万观众面前直播，收获了惊人的收视率和许多眼泪。

    公布结果的时刻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大家已经等待这个结果几个月了。”主持DNA测试的法哈德（Farhad Bazarnji）医生说，“玛利亚姆，非常不幸，你父亲已经去世了，他是哈拉卜贾镇袭击的遇害者之一。”两行清泪顺着玛利亚姆的脸庞滚落。“但你有一个哥哥，玛利亚姆，你的母亲也活着。今晚之前，你的名字是玛利亚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真正的名字是哈娜兹（Hawnaz），你是伊斯康德（Gilas Eskander）女士的女儿。”

    在观众的欢呼和掌声中，一名戴墨镜的年迈女士站起身，被人领着走向玛利亚姆。她不停地念叨着女儿的名字哈娜兹，紧紧抓住她不断啜泣着。

    伊斯康德是最后一个接受测试DNA的人，与玛利亚姆的DNA信息完美匹配。因为被生化武器伤害了视力，她无法看到女儿的样子，但还是表示：“我太高兴了，就像获得了新生，就好像我又能看到这个世界了。”伊斯康德以为女儿在袭击中遇难，她再婚后在哈拉卜贾和伊朗的帕维尔两地生活。玛利亚姆的亲哥哥专程从荷兰赶回来与她相认，此外，她还有同母异父的弟弟和妹妹。不过，她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也在28年前的袭击中失踪了，至今没有下落。

    认同感缺失的童年

    1988年，流落伊朗的玛利亚姆被当地一对夫妇收养，他们的亲生女儿当时刚刚因为白血病去世。“有一天，我们接到了福利处的电话，说有从战区来的儿童，建议我们领养一个。”玛利亚姆的养母法蒂梅（Fatemeh）回忆道。

    法蒂梅用去世女儿的名字玛利亚姆给她命名。“我需要这个名字，想要保留一部分关于我女儿的回忆。”她说，第一个晚上，这个刚刚成为她女儿的婴孩在她怀里睡着了，她觉得“玛利亚姆又活过来了”。

    但随着玛利亚姆逐渐长大，有些地方总是不对劲儿。“有一天，我和小伙伴在亲戚家的园子里玩，他们告诉我，‘你不能和我们玩，因为你是领养的’。我当时不明白领养是什么意思。他们说，‘你不是你爸爸妈妈的孩子，你看看你家的相册就会发现，你和他们长得不像’。我回到家看了相册，发现他们是对的。”

    玛利亚姆和养母的关系算不上和谐，但和养父胡桑（Hushang）一直很亲密。她18岁时，胡桑向她证实了领养一事。玛利亚姆得知自己是库尔德人，但家乡在哪里，胡桑也不知道。

    不久后，胡桑去世了，玛利亚姆再次感到没有归属感的伤痛。“我父亲去世那天，没有任何人安慰我。我在他墓前哭泣，他们却对我说，‘哭什么，你又不是他亲生的’。”

    “然后我意识到，麻烦和不幸才刚刚开始。我实在太孤单了，两年后，我要求养母帮助我寻找真正的家人。”

    “我终于不用在痛苦和悔恨中离世了”

    2009年12月，6个库尔德家庭在法庭外焦急地等待DNA测试的结果。这是1988年的那场袭击后，首个流落伊朗的库尔德婴孩通过基因比对寻找血亲的案例。

    按照DNA检测结果，这名伊朗名字叫阿里（Ali）的男孩是58岁的法蒂玛（Fatima Salih）的儿子，也是她唯一幸存的亲人，丈夫和另外5个孩子都在那场袭击中丧生了。“我终于不用在痛苦和悔恨中离世了。”法蒂玛告诉英国《每日电讯报》，“季纳库（Zimnaku）长得很像他父亲，他的幸存是个奇迹。”

    1988年初，两伊战争接近尾声，库尔德自由军控制了距离伊朗边境仅12公里的哈拉卜贾。为了镇压叛军，伊拉克政府出动民兵，炮击村庄。当年3月16日早晨，伊拉克战机向哈拉卜贾投放了致命的化学毒气弹，袭击主使者哈桑·马吉德（Hassan al-Majid）因此得到了“化学阿里”的诨名，并为对库尔德人实行种族屠杀而被判处死刑。

    这是历史上最严重的对平民使用化学武器的惨剧。据统计，约5600人在袭击中丧生，75%以上是妇孺。

    对法蒂玛来说，哈拉卜贾遭到袭击的那一天仍历历在目。当时城镇乱作一团，他们逃到街道上，又退回房子里。“我们不知道能去哪里。”她说，“季纳库才4个月大，躺在我的膝盖上。突然我的大儿子尖叫起来，‘妈妈，有东西在烧我！’我想要帮助儿子们，却束手无策，看着他们在我眼前死去。我崩溃地晕倒了，再睁开眼睛时，我已经躺在德黑兰的医院里。”

    3天后，伊朗军人在尸体和废墟中找到了还活着的季纳库，带往德黑兰的医院。院方本打算将他送进孤儿院，但照顾他的护士愿意收养他，给他起名阿里。季纳库说，养母对他很好，在他年满6岁开始上学时，养母告诉他，他来自库尔德，长大后应该去那里与亲人团聚。

    2009年，养母因为车祸去世，季纳库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这个21岁的年轻人踏上了寻亲之路。

    他首先联系了伊朗政府，希望获得被带到伊朗的哈拉卜贾幸存者的资料。通过与哈拉卜贾政府的接洽，季纳库得知有6个家庭登记在袭击中丢失了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法官建议这6个家庭与季纳库接受约旦医学实验室的基因比对。

    季纳库找到亲生母亲的故事，鼓励了库尔德很多有类似遭遇的家庭，库尔德政府也表示将尽一切努力帮助这些家庭找回儿女。哈拉卜贾化学武器受害者组织（HCVA）称，当时失踪的1000人中，超过200人是儿童。当地遇难者办公室副主管亚辛（Abdul Yasin）透露，这些登记遗失的孩子中，有41人在名单上。

    “知道自己来自库尔德，我可以抬起头生活了”

    玛利亚姆并不知道自己曾与死神擦肩而过。她告诉库尔德“Rudaw”新闻网，在伊朗学校里，她从没见过任何与哈拉卜贾有关的内容。“当我知道我来自哈拉卜贾，我上网用谷歌搜索了这个地方。”这是玛利亚姆第一次看到让她与家人分离的那场悲剧的真相。“我对自己说，这简直就是末日，人们是多么无助！”

    “我知道自己是在哈拉卜贾袭击前出生的，”玛利亚姆说，“我觉得家人可能死了或者被迫迁居他地。”

    她前往伊朗境内库尔德人聚居的城镇寻找线索，却没有收获。直到幸运地遇见了两名库尔德社工，事情才有了转机。后者与HCVA有联系，这个组织已帮助7个“失散儿童”找到家人。

    HCVA负责人卡迪尔（Luqman Qadir）决定帮助玛利亚姆。“惨剧发生时，我就在哈拉卜贾，我们看到了发生的一切，因此很能理解玛利亚姆的故事。我们看到了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孩子与父母分开，分散在伊朗各地。”

    “对任何人来说，失去父母都是灾难，对女孩尤其如此，因为在结婚时对方会询问女方家庭背景。这也是玛利亚姆迫切想要找到真正家人的原因。”卡迪尔说。

    在伊朗时，玛利亚姆本来有一门可能成功的婚事，但对方家庭知道她是领养来的孩子，就失去了兴趣。“我从小就不断被灌输，‘没人知道你父母是谁，你可能是私生子，可能是婚外情的产物，也说不定是在厕所或者垃圾箱边上被捡到的’。现在，我知道自己来自库尔德，我可以抬起头生活了。”她说。

    “今晚我再次失去了妹妹”

    今年5月，玛利亚姆迫不及待地赶到哈拉卜贾，接受DNA比对。她发现，在那场悲剧中，遗失孩子的很多家庭都希望她是自家的女儿。小有名气的遗传病学家法哈德主动提出帮助她。

    玛利亚姆在库尔德电视台露面，呼吁在哈拉卜贾悲剧中遗失女婴的家庭主动到医院做DNA测试。短时间内就有58个家庭赶到医院，法哈德最后将范围缩小到DNA非常相似的几个家庭。

    初步测试的结果还不能判定到底谁是她真正的家人。等待的时间里，玛利亚姆分别和这些家庭相处。

    库尔班（Meliheh Qurban）已年逾七旬，仍然清晰地记得28年前袭击的场景。当时，她怀抱着7个月大的女儿昏倒了，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那场袭击对她的冲击极大，她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当母亲。

    事隔多年，女儿的样子早已模糊，但她期望玛利亚姆就是她遗失的骨肉。“我希望她就是我的女儿，真主保佑吧，我希望梦想能够成真。”

    玛利亚姆与库尔班的相遇是个感伤的时刻，她躺在这位老母亲怀中轻声哭泣。“有妈妈的感觉真好。我拥抱她时，心中希望她就是亲生母亲。”

    接下来，玛利亚姆见到的是三兄妹，他们的父母在28年前的袭击中丧生了，当时他们的小妹妹就在母亲怀抱里。一见到他们，玛利亚姆立刻相信这就是自己的手足，因为“他们说话和我一样非常大声，笑起来和我一模一样，他们的性格中有太多与我相似的特征”。这种认同感是双向的。“我能感到她的心和我们贴得很近，我爱她。”这个家庭的长姐蕾拉（Leyla Nasraldin）说，“不仅如此，她的相貌、身材都和我相似。”蕾拉接受了DNA检测，然后一直等待着医生拿出最后的结果。

    结果公布了，玛利亚姆找到了真正的亲人。然而，对另外3个家庭来说，这个结果则充满了苦涩和失望。“内心激动了3个月，现在却感受到了一种四分五裂。”一名失望的“候选家人”说，“我以为妹妹活过来了，但今晚他们让她又死了一次。今晚，我再次失去了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