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后,日、德、美三国的历史教科书,都经历了淡化民族主义色彩而代之以“他者”视角的转型,这个过程虽然缓慢,却对重塑青年一代的群体记忆至关重要。
曾有学者将历史比作“悬在我们身后的星座”,意谓为今人定位,并启示未来。然而,这些星座并非自古有之,相反是人为安置的。其中,历史教科书是一种较重要的安置方法——作为群体记忆的传播者,它不仅检视、反思民族的记忆,而且塑造着新一代公民的身份认同。
在发达国家,历史教科书将民族记忆上升到公民身份认同的高度,是公民教育的一部分,对教科书的重大编写与审查的发生,往往代表着该国的重要历史转折。
美国学者马克·赫尔登编著的《审查历史——日本、德国和美国的公民身份与记忆》最近由社科文献出版社发行中译本。如主题所示,本书集中讨论了二战中的三个重要国家:日本、德国和美国,对各自中学教科书对二战历史的审查与反思。
日本:长达32年的诉讼
纵观全书,最引人注意的个案,要数日本学者家永三郎对文部省(日本教科书官方指定机构)长达32年的诉讼。当大多数日本人忙着抚平战争带来的伤痛时,这位筑波大学教授开始了“寻求替代性叙事和认同”的另一场战争:即改变单一的、将日本塑造为受害国的民族主义叙事,代之以与亚洲其他国家同步的全景叙事,揭示日本还有肇事者的一面。家永三郎的努力不在于对战犯个人的裁决,而在于将军国主义对历史记忆的操纵展示于人前。
这场马拉松式的诉讼以家永三郎的部分胜利告终,史称“杉本判决”。其核心价值在于:认定在纠正明显的错误时,政府对教科书的审查不属于违宪;如果要求修改教育内容,则存在违宪的可能。其后20年间,家永三郎以这次判决为基础,为了历史书中的某几个细节,进行了旷日持久的追诉,这些细节包括:日军侵入南京时,南京市民究竟是死于混乱,还是死于日军的屠杀?731部队是否真实存在?冲绳岛战役对于当地居民的戕害如何?
在国家主义依然存在的今天,教科书的产生过程,是知识与信息被筛选的过程。其中往往包括了特定的认同——“民族的,地区的或国际的认同”,因之不可避免地会引起某些社会群体的不满和排斥。家永三郎反对这种特定的认同,要求建立一种全景式,参照式的叙事,这对于我们如何对待“过去”,提供了新的借鉴。
德国:掀起“超国家化”变革
相较日本,同样有军国主义和民族主义传统的德国,在战后的历史教科书建构中,采取了法团主义制度结构,这一结构的好处是用“民主、进步、人权、平等”等概念,覆盖掉原有的“种族、先进、国家利益”等概念,使德国历史教科书的“超国家化”色彩变得突出。
“超国家化”看上去像是欧洲知识分子的一场高明的共谋,每个欧盟国家都有了“同等有效的认同立场和不分优劣的文化遗产”。这对于德国的历史教学来说,是方法论或曰视角的革命——此前,在讲到波兰的建筑类似德国的建筑时,老师会夸张地说:“啊哈,你看,波兰的建筑与德国的建筑相同,所以,这些建筑是咱们德国人建造的。”现在老师会说:“这段时期,在两个国家,人们建造了相似的建筑。”
“超国家化”还给了少数族裔及敏感宗教群体合法的认同。比如,对于伊斯兰文明,教科书将其还原为一种文化和一种生活方式,又如教科书对土耳其移民的尊重,将其纳入到一个“多种族文化认同共同体”的框架中。这种对所谓“他者”的理解,非常有助于维护超国家共同体(欧盟)以及多元族群共同体(德国)。
美国:讲述昔日对手的故事
对他者视角的尊重,同样集中体现在美国教科书对越南战争“从沉默到表述”的演变过程。这源于一个叫“冬日战士”的民间社团的努力,后者的成员本是越战老兵,开始只是参加公开听证,认为民众有权知道历史真相;后来渐渐意识到,要反省美国对越南犯下的罪行,必须摈弃美国中心主义的视角,代之以多重视角:参战士兵的,以及越南人民的。
书中提到,“冬日战士”们“越战罪行,让美国与二战时的轴心国并无二致”的激烈观点,一度令著名学者京特·莱维将他们视为精神病患者。然而,当后者把视角从美国人的说法上移开,关注本是这段历史的主角、却被边缘化了的越南人,他不得不纠正自己的观点,开始认识到这场战争确实非常肮脏。从此,京特·莱维和其他学者致力于建构他者视角下的越战。结果是,经他之手的相关著作中,以越南人为主的内容占到40%以上。
纵观三国对战争史的反思,我们会发现“过去并未灭亡,而且远未过去”。究竟如何安置好这些照耀后代的“星座”?这有赖于人们在多大程度上发挥民主精神,将历史记忆的表述做为一个多主体参与的过程,还有赖于人们究竟想把年轻一代塑造成什么样的公民。审查历史教科书只是反思的手段之一,历史必须在不断的调焦中,才能无限接近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