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中东是帝国覆亡之地,我谓中东也埋葬预言家——没有谁预料到一次粗暴执法能颠覆国家政权;一个青年自焚能诱发席卷阿拉伯世界的历史嬗变,而这场嬗变依然处于震荡的进程中和上升期,尚难预知其冲击波止于何处何时,它诱发的各种矛盾重组和利益碰撞,无论是在各国内部,还是整个地区,甚至世界范围,都充满变数而令人眼花缭乱。
如何看待这场让人始料不及、充满争议和前景莫测的阿拉伯大地震,是学者和政治家都颇为头疼的课题,因为一千个人或许有一千个答案,更何况,它远非盖棺定论之时。
笔者认为,这首先不是一场令人讳莫如深的“颜色革命”,而是“本色革命”或“无色革命”。这是一场典型的“三无”运动——无明显宗教主张驱动,无强大反对派组织,无外来敌人蓄谋唆使,特别是作为震源的突尼斯和埃及。宗教、反对派和外力都是街头革命风生水起渐成规模后才陆续跟进,因势利导。学界也有人用两个“第三次浪潮”来概括这场阿拉伯地震:这是新一轮经济危机的第三次浪潮——第一次浪潮始于金融泡沫诱发的美国经济危机,跨越大西洋登陆欧洲衍生为主权债务危机,接着又南下地中海殃及彼岸的北非西亚;这也是新一轮地缘政治变革的第三次浪潮——第一次浪潮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苏东巨变,其余震在数年前曾引发独联体和中亚国家的“颜色革命”,今年继续向西耸动阿拉伯板块隆起、碎裂。
无论如何,这是一场具有广泛和深刻世界意义的地区变革。横向看,其震荡烈度、辐射规模和连锁反应绝不亚于那场苏东巨变,区别在于,苏东巨变以众多国家重获独立和重择发展道路而告终,这场变革并未导致国家主权易手和意识形态颠覆。纵向看,其社会进步价值堪比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阿拉伯民族独立运动,区别在于,当时的政治潮流是反帝、反殖及争取民族独立和自决,而当今的基本诉求是中低层群众由争取改善民生和保障公民权跃升为反不公、反腐败和反专制。这是阿拉伯现代化进程的第二次跨越,也是政治生活民主化的最新尝试。
这场变革具有明显的自发性和内生性。它不同于以往自上而下的精英改良或军事政变,完全是一场自下而上的公民运动,不仅事先了无迹象,“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而且起初缺乏统一的组织、宗旨、口号、纲领和目标,呈现明显的盲动性和草根气质,并在对抗与磨合中逐步形成更高、更清晰和更统一的政治诉求——变革政权。它也不同于以往异质文明进入而触发的冲突,而是从地缘政治位置和经济社会发展水平都处于核心区域的两个国家发轫,向周边国家和外围渐次传递,外溢效应迅速而显著,在当代国际政治史上颇为罕见。
自然地震主要是地壳内部力量的变化而引发。这场阿拉伯革命也只有从内部寻找成因才能厘清来龙去脉。解剖突尼斯和埃及两只已经落地的“麻雀”,我们可以发现太多共性,甚至可以找到其他阿拉伯“麻雀”的相似性和同一性,简言之:危机源自内力而非外力;诉求始于民生而非民主;症结在于整个社会系统需要改版升级而非简单修补。
有人将这场阿拉伯巨变称为“维基革命”,既源于“维基解密”披露和传播本·阿里家族腐败内情的发酵作用,也源于网络在整个巨变中的信息沟通、社会动员和行为组织。网络的功能就是使沟通与传播更加便捷、迅速、高效和低成本。无论是本·阿里家族的腐败丑闻,还是布瓦吉吉等20多人舍命控诉的悲情;无论是开罗广场四溅的鲜血,还是世界各地抗议与同情的声浪,都借助网络实现了无缝对接与即时互动,进而形成滚雪球式的无限裂变,推动事态朝着有利于民众、有利于弱者的方向发展,也制约着军队的角色定位,迫使其在命运攸关之时选择了中立与职业化,也选择了权力源泉人民和历史进步潮流。突尼斯和埃及当局切断网络与短信的愚蠢行为激化了原本对立的情绪,而其迫于国际压力恢复网络与短信的妥协,又反衬其色厉内荏的本质,进而为示威者注入更大信心,将诉求坚持到底。突尼斯和开罗街头的青年胜利者由此被誉为“脸谱青年”,而事实上,网络只是点石成金的工具,是帮助阿拉伯人革命成功的当代“劳伦斯”。但是,若把这场巨变归咎为新媒体革命,无异于本末倒置,错乱了内因与外因的辩证关系和基本逻辑。
□作者为中东问题专家,本文部分摘自博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