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之夜,华裔一家消失
2021年夏末秋初的一个夜晚,飓风“艾达”登陆美国东海岸,密布的乌云很快转变为滂沱大雨。当天早些时候,美国国家气象局用英语和西班牙语发布了洪灾警报。
冷洪生(音)和家人躲在位于纽约皇后区的地下室公寓里。当晚9点左右,冷洪生家附近的维修孔盖开始喷水,地下室很快被淹没。附近的佩克街积水达1.2米深,许多人爬上车顶避难。
大雨下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警方接到报警电话,应急响应人员在一间地下室公寓里发现了一名男子和两名女子的尸体。他们是82岁的冷洪生、62岁的沈爱华(音),以及他俩的女儿、31岁的冷玲(音)。
冷洪生一家在这座城市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当天,纽约市共有11人遇难,其中大部分是亚裔。
在美国,亚裔被戏称为“模范少数族裔”,他们通常是安静的,游离在各种“种族问题”之外。冷洪生一家的境遇向人们揭示出亚裔美国人的另一面:底层亚裔移民成了被忽略的族群。
美国“BuzzFeed”新闻网称,大多数亚裔移民是在成年后来到美国的,他们和其他族裔的移民一样,在美国社会底层艰难谋生,社会保障机制似乎从没考虑过他们的死活。
由于缺乏英语能力和专业证书,年龄较大的亚裔移民大多靠体力劳动谋生。在美国工作年限不足,令这些人没有资格领取失业救济金和政府提供的401k养老金。他们没有储蓄,无法“舒适地退休”,更没有能力让孩子“向上流动”。他们是美国破败的社会安全网的“漏网之鱼”,无法从“网”中得到任何保障。
统计数据显示,生活在纽约的华裔移民中,四分之一处于贫困线以下。其他亚裔的情况也差不多。“想当然地认为‘亚裔侨民非富即贵’不仅错误,而且有害。这种刻板印象会导致政府忽略这一群体的困境,减少对他们的支持。”“BuzzFeed”写道。
冷洪生在中国接受过大学教育,曾是画家和建筑设计师。26年前,50多岁的他只身来到美国闯荡。临时签证过期后,他成了隐藏在纽约深处的10多万亚洲“黑户”的一员。
多年来,“几乎不会说英语”的冷洪生靠打零工度日,偶尔上街卖他的艺术品。他身体不好,找不到餐厅员工之类的高薪体力活儿。他的姐夫沈利斌(音)告诉“BuzzFeed”,冷洪生有个在美国开画廊的梦想,对他来说,没实现梦想就回国,意味着“失败和耻辱”。
冷洪生花了10年时间才有能力将妻女接来同住。他们一家付不起纽约公寓昂贵的房租,只能挤进地下室。为容纳更多住客,房东给这里进行过非法改造。
一些邻居回忆称,冷洪生一度靠捡玻璃瓶和罐头盒、修理电子产品过活。他因为把杂物堆在别人家门口,与他人发生过矛盾。在沈利斌印象里,妹妹和妹夫对自己的境况遮遮掩掩:“从来不告诉我们任何坏消息。她总是说,一切都很好。如果知道她的生活是这样的,我会立即叫她回来。”
悲剧发生4天后,沈家在中国的亲戚李斌(音)得知噩耗。他听说暴风雨袭击了纽约,但没有把它和冷洪生一家联系在一起。
如今,那间地下室已被装修一新,冷洪生一家生活过的痕迹被完全抹去。留下的只有门口那块褪色的牌子,上面有个“福”字。
“他们来到这里,才发现路上没有黄金,而是垃圾和狗屎”
马耀番(音)和妻子住在纽约唐人街的公寓里。2018年11月,他们告别子女和孙辈,到美国开始新生活。一年后,公寓失火,两人无家可归,到哈莱姆区投奔90多岁的岳父母。
哈莱姆是许多亚裔生活的地区,也是凸显美国种族和经济不平等问题的“前线”。
马耀番曾是面点师。在唐人街,61岁的他在餐厅打工谋生。2020年3月,疫情让纽约按下暂停键。马耀番成了唐人街第一批失业者的一员,但没资格领取美国政府的失业救济金。一家人省吃俭用,靠岳父母每月1000美元的保障金度日。
美国社会保障管理局的报告显示,相当数量的亚裔得不到美国社会保障体系的“照拂”。美国亚太裔男性的年社会保障收入比美国男性平均值低14.5%,亚裔女性的平均收入比其他美国女性低11%。美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该国65岁以上的亚裔中有11.7%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白人的这一比例为7.3%。
除了贫困,亚裔还要承受攻击。疫情发生以来,美国针对亚裔的暴力袭击常常发生,不断升级,亚裔成了政府抗疫不力的“替罪羊”和人们的“出气筒”。
2020年,一名年长的亚裔拾荒者捡垃圾时,遭到旁观者嘲弄和攻击,一名攻击者自称“恨透了亚洲人”;洛杉矶的韩裔美国老兵丹尼·金被指责“带来了病毒”,无端遭到殴打。2021年3月,亚特兰大发生一起枪击案,8名被害者中有6人是亚裔女性;2021年4月,一名49岁的白人男子从背后偷袭了捡废弃瓶子的亚裔马先生,在他倒地后连续踩踏其头部,直到他满脸是血,不再动弹。
马先生的发言人陈告诉“BuzzFeed”,马先生陷入长期昏迷状态,醒来的机会一天比一天小,营养不良几乎把他变成了“木乃伊”。2021年11月初,他被送进了临终关怀中心。
陈怒火中烧。他身边的许多亚裔移民生活困苦。陈说,与150年前到加利福尼亚“淘金”的人们相似,这些亚裔被太平洋彼岸的“金山”吸引,到了美国才意识到一切只是谣言。“他们来到这里,才发现路上没有黄金,而是垃圾和狗屎。”他说。
两年前,50岁出头的余先生带着妻女到了纽约布鲁克林,做装修生意。收入好的时候,他每天能挣100美元,只要工作一周,就能支付当月全家的开销。
然而,随着疫情到来,余逐渐意识到,他们的生活非常脆弱。他们在格雷夫森德湾租住的房子每月租金要1500美元,女儿还在上高中,如果没有进项,一家人很快就会流落街头。当地解除隔离后,他和妻子到处打工。现在,两人每周工作6天,才能支付源源不断的账单。
“刚来这里时,我以为自己到了天堂……这里的工作更辛苦。在中国,我不需要工作那么多个小时。”余希望有时间学学英语,但每周只休息一天,很难用来学习。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16岁的女儿身上,盼望她有一天能带着整个家庭“去更好的地方”。
“我希望女儿成龙成凤,飞向高峰。”他说。
帕特里克·莫克是第二代移民。他告诉“BuzzFeed”,父母到美国是为了给他“更好的未来”,但他目前仍然属于低收入阶层。
莫克的母亲患上了乳腺癌,父亲在马萨诸塞州当厨师,每周只有一天能回到纽约。这对夫妻一直在曼哈顿下城的唐人街生活,周围人的情况都差不多,从事的都是“底薪工作”。
“年轻、愚蠢、天真。”24岁的莫克用这3个词概括自己的人生。疫情出现前,他凑钱开了一家餐厅,没多久就倒闭了。现在,他不仅欠着税费,还面临员工的起诉。一些员工说,给他打工的这一年都没拿到薪水。
“模范少数族裔”光环下藏着大问题
据“BuzzFeed”报道,疫情期间,纽约的亚裔失业率是所有族裔中最高的,近26%,超过当地整体失业率(20%)。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将新冠病毒政治化,助长了仇视亚裔的心理,影响了唐人街的经济。许多人至今仍对唐人街望而却步,失业者挤满了哥伦布公园,有些人睡在纸板上过夜。从小城市来的失业亚裔涌入大城市的唐人街,但一无所获。
2021年9月下旬一个温暖的早晨,离莫克家不远的慈善食品店门前排起长队。这家店由非营利组织UA3运营,每天能为750人服务。几乎所有排队的人都是华裔老人。
67岁的葛刚刚从家务助理的工作中退休,曾经每周工作27个小时,时薪15美元,给不了她多少保障。站在街头的长队里,她自嘲道:“现在,我们又穷又老,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
UA3联合创始人、66岁的李建华(音)在纽约州心理健康办公室工作了30年,目睹了各机构如何忽视移民社区:不会说英语的患者常被误诊,一些人被当成精神病患者关起来……她呼吁纽约州政府倾听亚裔移民的声音,关注他们的需求。
“过去26年里,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在(关于亚裔心理健康的)调研中只投入了0.17%的经费。”美国波士顿大学校刊写道。
UA3在没有市政资金支持的情况下独立运营。2021年1月,该机构从布鲁克林区主席那里获得了1万美元的小额资金,以及数千美元的额外支持。这些是UA3成立以来的所有进项。
亚裔美国人联合会(AAF)的数据显示,2002财年至2014财年,纽约为亚裔美国人服务的社区组织只得到该市社区服务合同拨款的1.4%。AAF研究和政策主管霍华德·施表示,许多亚洲移民社区得不到公共项目的支持。
“我们有相当多的人口需要支持和帮助。由于种族主义和刻板印象,人们看不到问题所在。”施说,人们应该看到,“模范少数族裔”的光环下,藏着深刻的美国社会资源分配问题。
责任编辑:王梓
编译 贾晓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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