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拳少年的鲜血赌局

    曼谷一座高架桥下的拳击台上，14岁的菲拉努特·萨勒普霍尔顶着烈日，在擂台绳索之间不断弹跳，汗水在他瘦削的身体上闪着光。菲拉努特是个少年泰拳手，跟他对打的男孩比他重9斤。过去两年里，两人一直是对手。

    拳打脚踢、招招到肉，男孩们搏斗的声音与街头车水马龙的嘈杂声混为一体。

    “举起左手！保护下巴！”菲拉努特的养父塔帕纳特在台边呐喊。

    此时，距离震惊泰国的少年拳手死亡案还不到1年。2018年11月，在北榄府的一场拳赛中，13岁的阿努查·塔萨科在重击下脑出血，不幸离世。美国《洛杉矶时报》称，他的死一度引发泰国社会对少儿打拳的广泛批评和反思，但随着新闻热度退去，一切归于平静。

    作为泰国“国技”，泰拳因运用双拳、双肘、双膝、双脚这8个部位进行搏斗，又称“八臂拳”，被公认为最暴力、最残酷的格斗技之一。英国广播公司援引泰国国家体育局的数据称，泰国15岁以下的注册拳手有1万多名。专家认为，实际数字至少比注册人数多10倍。

    将脱离贫穷、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拳头上的孩子，在这里随处可见。

    “娃娃拳手”是家庭顶梁柱

    11岁那年，菲拉努特坐在塔帕纳特的摩托车后座上，第一次来到曼谷巴吞湾体育俱乐部。他戴的头盔太大了，整个人看起来像根棒棒糖。教练们打量着这个瘦骨嶙峋的木讷男孩，脸上写满不屑。

    日复一日的力量训练、耐力跑……几年下来，虽然体重仍然不到63斤，但他的韧性和狠劲儿让教练贾姆隆·贾帕克迪另眼相看。贾姆隆叫他“不笑的老虎”。

    少儿泰拳比赛不透明且管理混乱，没有官方排名和严格的体重级别规范，菲拉努特常常面对比他重许多的对手。“他善于在场上摆平问题。”贾姆隆告诉《洛杉矶时报》，“你以为他走投无路了，其实他心里明白，怎么将形势导向有利的方向。”如今，菲拉努特几乎每周都能接到邀请他参赛的电话，打一场比赛通常能赚100多美元。对家境贫寒、育有5个子女的塔帕纳特来说，这是不菲的收入。

    面容稚嫩却表情严肃的娃娃拳手们，早早挑起了生活的重担。15岁的拳手塔帕考恩·诺克是阿努查的好朋友，他告诉美联社，阿努查是个老手，他的天赋被业界看好，每场比赛能挣到1万至4万泰铢（约合人民币2296元至9185元），比同龄拳手多得多。自幼失怙的阿努查把钱分给祖父母、叔父和兄弟姐妹，支持起整个大家庭的开销。

    布松的父亲在建筑工地当临时工，运气好的时候，一天挣20英镑。12岁的布松打一场比赛的收入是这个数字的4倍，所以父亲给他的“人生规划”就是当拳手。

    “在我们这儿，这很常见。”父亲看了一眼正在破木屋里打沙袋的布松，对英国《镜报》记者解释道，“孩子们乐意打拳。”他大部分空闲时间是花在电视机前钻研泰拳节目，然后监督、指导儿子训练。

    每天长跑10公里、打沙袋、跟同龄人对打……对布松来说，这些都不算难熬。“我想为自己和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布松咽了下口水，说，“我不怕浑身淤青。我觉得最糟糕的是，为了训练，我不能吃甜食和其他好吃的。”

    阿努查死后，塔帕考恩眼前常常浮现出他刻苦训练的样子。每天早上4点半，塔帕考恩都会去阿努查家叫他起床，两人结伴去俱乐部训练。

    “每次只要我叫一声，睡梦中的他就瞬间从床上弹起来。”塔帕科恩对美联社回忆道，“他永远是刻苦的，从不喊累，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心里。”

    一个孩子参赛全村上阵赌博

    少年拳手们养活的不仅是家人，还有庞大的赌博市场。

    “柴·洛拉姆，9岁，体重22.9公斤。”广播响起，擂台上的射灯亮如白昼，除了近在眼前的擂台绳索，一切在柴眼中只剩朦胧的轮廓。喧嚣充斥着他的耳朵：教练在高声提点他战术要领；小伙伴们兴奋地大笑、尖叫，他们放弃了游乐设施和油炸年糕摊，挤进观众席前排为他助威；真正震耳欲聋的是赌客们下注的呐喊：“2比1，蓝方！”“3比1，红方！”

    柴抱着必胜之心，他必须赢。这既是为了捍卫他所在的泰拳俱乐部的荣誉、改善家人的生活，也是为了那些赌客——其中不少是他的乡亲。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称，乡亲们来这儿不仅是为了给柴喝彩，更重要的是在他身上下注。如果他输了，村里得过一阵儿勒紧裤腰带的日子。

    越是了解拳手，赌客越可能赌赢钱。据NPR报道，一场七八岁孩子之间的泰拳对决，有时会出现巨额现金赌注。赛况瞬息万变，赌注能从100泰铢（约合人民币23元）飙升至5万泰铢（约合人民币1.1万元），甚至更高。下注过程混乱无序，没有正式的庄家负责设赔率、收赌注，通常是个人对赌。赌客坐在擂台两边，用一套行内手语“对话”，设定赔率。

    “赌徒们喜欢娃娃拳手的比赛，因为难以预测。”美国“US Represented”新闻网称，不久前的某场比赛中，纳特·善拉克的乡亲们凑了5万泰铢下注。这个12岁的孩子成了全村人的摇钱树。一旦尝到甜头，人们的赌瘾再也割不断。

    33岁的皮亚蓬·潘亚楠当了十几年赌客。7年前，他放弃了工作，开始日日泡在各个儿童泰拳赛场当“全职赌徒”。“赌博当然不是正经事，但赌赢一次，收入就能超过我任何一份工作的薪水。”他对香港体育杂志《ROUGH》说，为了提高胜算，赌客们佩戴护身符、去寺庙祈祷，以期神助。

    高赔率如此诱人，有人不惜铤而走险。北美青年文化网站“VICE”称，在曼谷的一场拳赛中，刚满17岁的拳手桑玛尼·天波倒在了擂台上。他并非被对手击倒，有赌客在他的水瓶里下了毒。所幸送医及时，医生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晚来20分钟，这孩子就没命了。”医生说。

    有时，下黑手的是拳手最信任的人。32岁的“泰拳五冠王”赛格东5月向英国《太阳报》谈起他少年时被投毒的经历。“我从10岁开始当拳手，（事发）那年17岁。”他说，教练为了赢得5万英镑，赛前在他吃的鱼肉里下了毒。接下来发生的事堪称奇迹。毒性发作了，赛格东痛苦难当，但他凭借顽强的意志力打赢了比赛，赛后才去就医。

    “这个行业从儿童身上赚了太多钱”

    菲拉努特看过阿努查死前的视频。说不怕是假的，但他安慰自己，“那种事不太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视频中，阿努查的脖子被对手尼迪克·索迪连踢5下，阿努查摔在垫子上，陷入昏迷。

    “我感到遗憾，但我必须全力以赴，只有获胜才能赚到足够的钱交学费。”15岁的尼迪克对越南《越南每日快讯》报说。

    最后的“死亡之战”中，阿努查没戴护具，这也是绝大多数娃娃拳手的境遇。比赛越惊险，看客越兴奋。《洛杉矶时报》援引尼迪克在脸书上的发言称：“如果我不打倒他，他就会打倒我。我真的很难过……”

    在阿努查的火化仪式上，身穿袈裟的尼迪克默默现身，以小沙弥的身份对着遗体垂首而立。他告诉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自己6岁开始打拳，“想以泰拳手的身份继续走下去，看看我能走多远”。

    许多人为阿努查的死强烈抗议，要求禁止孩子打拳。泰国1999年颁布的《泰拳竞技法》允许15岁以下的少儿参加泰拳比赛，但不享受正式运动员待遇。这意味着，娃娃拳手如果在比赛中受伤甚至死亡，其家庭得不到补偿。

    事实上，阿努查去世前不久，泰国议会正在讨论修改法律、禁止15岁以下的泰拳手参赛。然而正如VICE指出的那样，碍于既得利益者的巨大阻力，修法迟迟无法推进。

    泰国职业拳击协会会长颂查对英国路透社表示，修法会损害约30万名娃娃拳手的生计，“损害他们和家人的利益，因为他们通过这项全国性的运动能赚到无数泰铢”。

    颂查把阿努查的死归咎于裁判。“阿努查上场前就显得昏昏沉沉，裁判本应叫停比赛。”他说，该协会认为参加有组织拳赛的最低年龄应定为10岁。

    神经放射学专家、泰国先进诊断成像中心主任吉拉蓬·劳撒玛塔不这么想。长年研究泰拳对儿童大脑影响的她对路透社直言：“参赛的最低年龄应该是18岁。”

    吉拉蓬对335名15岁以下拳手的研究显示，他们在智商测试中的表现明显低于同年龄段、未接触拳击的普通孩子。这些拳手的大脑海马体和颞叶组织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

    “修法被一再推迟，因为这个行业从儿童身上赚了太多钱。”吉拉蓬说。

    10岁的柴查纳·塞纳根每天早上4点开始训练，风雨无阻。他8岁踏上擂台，已经打了20多场比赛。“柴查纳需要从小就在真正的比赛中战斗，才能成为好拳手。”他的叔叔素贴告诉美联社，他不赞成儿童禁赛，因为这会剥夺贫穷的家庭培养运动员的机会。

    “每个家庭的财力不一样。有钱人能送孩子去学高尔夫球、网球、游泳或射击，但我们只能送孩子去打拳，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