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宽松移民政策”能救日本吗

    用工荒迫使日本打开国门

    据《日本时报》报道，12月8日，日本国会通过了由首相安倍晋三领导的自民党及执政联盟提出的《出入国管理及难民认定法》修正案，旨在解决这个全球老龄化和少子化最严重的国家面临的难题之一——劳动力短缺。

    这是日本首次通过法律正式允许企业雇佣海外劳动者，堪称史无前例的重大移民政策调整。法案将于2019年4月正式生效，引入的海外劳动者将填补养老、建筑和农业等领域的空缺。预计在今后5年里，该计划将吸引约35万名外国人来到日本。但对日本就业市场而言，这不过是杯水车薪，只能填补劳动力缺口的四分之一。

    修正案新设了两种工作签证：一种发给低技能劳动者，允许他们在日本居留5年；另一种发给高水平技术人才，允许他们携带家属赴日，延长居留期限。该法案得到了日本企业的普遍支持，因为他们对人才短缺的痛处感受最深。但批评者担心，这是向在日本生活的外国人提供获得永久居留权的捷径。

    反对党批评法案制订太过仓促，缺乏细节支持。他们担心外国工人会受到压榨剥削，同时压低本国劳动者的收入。还有人认为外国人会在繁华都市扎堆，而不是最需要他们的农村地区。

    面对种种批评，安倍晋三拒绝承认这些海外劳动者是“移民”。他强调自己并非要推翻先前的移民政策，因为日本“只接纳具有特定技能的外国劳动者，并安排在真正需要他们的部门工作”。

    日本民众对开放国门的政策并不买账。日本共同社的民意调查显示，只有24.8%的受访者支持该法案，而反对者高达65.8%。与此同时，安倍内阁的支持率从11月初的47.3%降到42.4%。

    日本在移民问题上向来封闭保守，安倍急于推动移民政策实属无奈。不管日本人多么不愿意跟外国人抢饭碗，日本人口都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萎缩。仅在2010年至2015年间，日本人口就减少了将近100万，2017年又减少了约23万。同时，该国是世界最长寿的国家之一，人均寿命为85.5岁。目前，65岁以上老人占该国总人口的27%，创下历史新高，到2050年将升至40%。

    “目前日本人口为1.26亿，未来一个世纪里将锐减至4000万。”自民党成员木村义雄告诉《日本时报》，“我们需要外国工人，特别是能照顾老年人的年轻人。”

    失业率下降在大多数国家是政客与民众都梦寐以求的好事，却让本来就面临招工难的日本企业雪上加霜。今年5月，日本的失业率为2.2%，空缺职位比为1.60，达到44年来的最高水平。这意味着，每160个空缺职位只有100名应聘者。此外，2020年夏季奥运会将在东京举行，海外游客对日本的兴趣空前高涨。美国伍德罗·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高级助理后藤茂子告诉英国广播公司（BBC），日本“用工荒”已经到了“非常可怕”的地步，政客们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海外。

    新法案未根治顽疾

    此次修正案备受批评，一个重要原因是，并未解决存在多年的“外国人技能实习制度”的缺陷。

    据“日本国际培训合作组织”官网介绍，外国人技能实习制度建立于1993年，目的是将日本积累的知识技术传授给发展中国家和地区。《日本时报》指出，该制度打着“国际交流”的幌子向日本企业输送廉价劳动力，使其成为名正言顺的“血汗工厂”。

    截至2017年10月，在日本工作的外籍劳动者已近26万人，涉及14个“低技能”行业，约占所有外籍人员的20%。虽然他们受日本劳动法保护，包括规定工作时长和最低工资等，但去年的一项调查显示，在6000多家接收海外研习生的日本企业中，有70%存在无薪加班或违法加班等现象。

    许多人将外国人技能实习制度称为“变相的奴隶制”。近年来，逃离雇主的研习生数量不断增加，从2012年的2000人上升至2017年的7000多人。这些研习生宁愿成为“非法移民”，也不堪忍受雇主虐待。在逃跑后被抓获的研习生中，大部分人控诉工资太低，还有人表示环境恶劣，工作时间过长。

    据日本《朝日新闻》报道，一名24岁的越南小伙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派往福岛清理核废料，每天仅补助2000日元（约合人民币120元）；一名越南妇女每周在一家服装厂没日没夜地工作130小时，按照日本平均最低时薪874日元计算，她的周薪应为113620日元（约合人民币6944元），然而，她每月实得工资仅为9万日元（约合人民币5500元），比应得周薪还少；一名中国妇女的月薪为6万到1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3667元到6111元），老板要从可怜的薪水中扣除5万日元（约合人民币3055元），用于支付“照明和取暖”。

    《日本时报》援引日本司法部表态称，2010年至2017年间，共有174名外国研习生死于事故、疾病或自杀，其中有118人在20岁到30岁之间，48人在30岁到40岁之间，还有5人未成年。

    或许正是因为日本企业对待海外劳动者一向“恶名在外”，许多人在面对该国橄榄枝时犹豫不决。据盖洛普咨询机构调查，如果允许全球人口自由流动，加拿大人口将增长147%，美国将增长46%，而日本仅增长1%。根据瑞士洛桑管理学院（IMD）发布的2018年全球竞争力排行榜，日本在63个国家和地区中排在第29位。大部分“来日务工人员”集中在零售业、制造业和服务业。《日本时报》认为，在人才争夺战中，日本并非其他发达国家和地区的对手。

    日本政府2016年制定了法律条款，禁止雇主虐待研习生，比如扣押他们的护照、限制人身自由等，还加强了对这些企业的监督。然而两年过去，研习生的待遇似乎没有多少改善。该报指出，如果日本想在与其他国家的竞争中取得优势，吸引海外人才，必须杜绝任何歧视和虐待海外劳动者的行为。

    去日本工作，文化差异是最大障碍

    布帕尔·什雷萨来自尼泊尔，目前在东京一所大学任教。他已经在日本生活了15年，获得永久居住权的道路“充满坎坷”。他告诉BBC，自己在日常生活中遭遇过无数冷眼，比如租房、开设银行账户、办理信用卡时。

    “日本社会正在向移民打开大门，但在某些方面仍然很保守，我想是因为他们与移民之间缺乏文化交流。”他说，在制定移民政策时，受影响最大的移民群体却很难有发言权。

    日本大约有128万名外籍劳动者，2008年仅为48万。那时日本乡村很少见到外国人，即使在东京，人们偶尔也会对“身形高大的白人”侧目而视。如今，在日本工作的外国人增加了1.68倍，其中29%来自中国，19%来自越南，12%来自菲律宾，9%来自巴西，5%来自尼泊尔。

    目前的移民人口创下日本历史新高，但这个数字只占日本总人口的1%。即便是以保守著称的英国，移民数量也达到5%，美国为17%。

    BBC指出，日本移民稀少是因为该国向来不欢迎移民。作为岛国，日本曾经有严重的孤立主义倾向。在18世纪中叶之前，闯入或离开日本的人甚至可能被处以死刑。现代日本废除了这些严刑峻法，却是个高度同质化的社会，对本国文化具有强烈的认同感。日本人担心移民抢走他们的饭碗，破坏本国文化和社会治安。

    “日本社会正在觉醒，迎接全球化的到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伊藤高一告诉BBC：“到目前为止，外来劳动者对日本利大于弊，他们‘抢走’的都是日本人看不上的工作。”

    不过，获得签证只是开始，如何融入日本文化，克服语言和文化障碍，才是海外劳动者最大的挑战。正如美国密苏里大学社会学家上井千家子所说，无论是孤立主义还是同质化的自我认知，都是摆在移民面前的难题。

    上井指出，日本社会盛行“不说出口”的规则和“微妙”的暗示，这些社会潜规则把外国人搞得晕头转向，有时也令日本人感到疲惫不堪。比如，日本有个说法叫“Kuuki ga Yomenai”，直译为“读空气”，意思是要会察言观色，通过现场气氛进行推测，判断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或者对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与之相对应的词是“Kuuki ga Yomenai”（K.Y），意思是“不会读空气”。

    日本人经常用K.Y一词嘲笑搞不懂团队潜规则的人。这个词主要用于职场菜鸟，但初来乍到的外国人往往才是这种文化的受害者。当你去东京餐馆吃饭时，你可能会看到一屋食客都点同一道菜，或者晚餐开始前先喝一轮啤酒。如果你向主管提出建议，但他回复“我不知道其他人会怎么想”时，就意味着他彻底否定了你的想法，尽管非常委婉。如果你不能意会他人话里的含义，就会成为众人取笑的“傻瓜”。

    “有时候，读空气的难度接近于心电感应。对外国人来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算我有时也做不到。”上井说。

    “关于如何做个日本人，日本社会有一长串严格的规定。”伍德罗·威尔逊中心学者戈托告诉BBC，“日本人不仅是一种公民身份，还意味着种族、语言甚至肢体语言。”而外国人是感受不到这些细微之处的。

    不过她补充说，如今日本人的视角越来越开放。“跟十年前比起来，日本人与‘非我族类’相处的机会更多，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

    什雷萨建议那些打算来日本淘金的人，首先要了解这个国家是什么样的。“这是个尊重努力、遵守规则的国家。在来日本之前，你得知道它的文化和日常生活的种种规则。”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