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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21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逃离委内瑞拉

本报见习记者 袁野   青年参考  ( 2018年11月21日   03 版)

    11月11日,哥伦比亚卡拉马尔的两名委内瑞拉妓女对镜梳妆,准备“开工”。图片来源 视觉中国

    11月9日,哥伦比亚库库塔街头的小摊售卖用委内瑞拉纸钞制成的工艺品,每个售价7美元到15美元,所用的大捆钞票实际价值仅合几美分。图片来源 视觉中国

    戈麦斯在巴西博阿维斯塔街头为人擦洗车窗。英国路透社称,委内瑞拉缺乏产前护理、药品和尿布等资源,大批孕妇前往巴西分娩。图片来源 视觉中国

    “我们从没想过出卖身体”

    在潮湿闷热中,她们对着镜子做“开工”准备:抚平头发,共用口红和粉底,穿上短裤、露出腰的上衣和塑料凉鞋。她们中有些人是母女、姐妹。为了摆脱饥饿,她们携手逃离委内瑞拉,一起进了哥伦比亚的妓院,在泪水的陪伴下,将用身体挣得的每一个比索汇给留在祖国的亲人。

    阿莱格里娅26岁,过去在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当历史和地理老师。接受法新社采访时,她不自觉地交握双手,显露出内心的紧张和百味杂陈。

    在委内瑞拉猛烈的通货膨胀中,她31.2万“强势玻利瓦尔”的年薪不够买一袋面条。今年2月,她和数十万同胞一样越过边界来到哥伦比亚。最初的3个月,她在东部的阿劳卡做服务员,老板管吃管住,但没有工资。“我攒下小费汇给家里。”她说。

    很快,连这点收入都被夺走了。包括她4岁儿子在内的6个亲人指望着阿莱格里娅,她别无选择。如今,她身处哥伦比亚南部热带雨林里的卡拉马尔。60多年来,这里一直是反政府武装和毒贩的大本营。

    她自嘲地给自己取了西班牙名字“阿莱格里娅”,意为“喜悦”。在这座尘土飞扬、只有3000人口的小镇上,大约60名委内瑞拉女人在做皮肉生意。

    “过去我们从没想过出卖身体,危机逼得我们走投无路。”35岁的委内瑞拉人“朱莉”(西班牙语,意为“漂亮”)说,2016年她失去了报业经销商的工作,因为“没有能用来印报的纸”。

    朱莉有3个孩子要抚养。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份工作到另一份工作,她只身越过边境,除了身上的衣服,再无他物。据联合国新闻网报道,11月8日,联合国难民署宣布,委内瑞拉的经济与社会问题已导致该国人口的12%(约300万人)逃离,成为南美洲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移;目前人口外流呈现加速态势。

    由于委内瑞拉缺乏药物,朱莉失去了患有心脏病的未婚夫,她孩子的父亲则因肾衰竭死去。“我感觉自己被夹在岩石和铁板之间。”朱莉说。最终,她选择“出卖”自己,以及19岁的侄女米拉格罗。“起初我感觉糟透了。”米拉格罗告诉法新社,她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帮助她的兄弟、两岁的儿子和患病的母亲,母亲很快就去世了。

    这些女人很难向家人掩盖真相,能瞒多久就瞒多久。“他们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连妈妈也不知道。她牺牲了一切来让我受教育……她肯定很难接受。”阿莱格里娅骗家人说,自己在面包店工作。她梦想着在哥伦比亚继续教书,但没有护照,这只能是妄想。她时常去当地的紧急救援队寻求心理帮助。在该地区的武装分子、热带气候和疾病威胁下,这些女性中的很多人患上了焦虑、抑郁和创伤后应激障碍。

    11月13日,美国彭博社发布了“牛奶咖啡指数”,显示委内瑞拉的年化通胀率已达惊人的149900%。此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预测,该国今年通胀率将达1000000%。委政府在8月发行了新货币“主权玻利瓦尔”,并设立数字货币“石油币”,但一切努力似乎都是徒劳。

    美国《华盛顿邮报》称,为了躲避失业、饥饿、医疗匮乏和全球最高的暴力犯罪率,每天有超过5000人离开委内瑞拉。他们不顾一切地奔向新生活,哪怕这意味着沦为妓女和奴隶。

    血泪逃亡路

    今年8月,委内瑞拉总统马杜罗宣布将纸钞面额砍掉5个0、推出新货币并向民众提供特殊奖金时,51岁的桑德拉·加蒂斯决定用这笔钱离开。她的儿子已在这个夏天徒步逃往秘鲁,行走距离超过4300公里,相当于从洛杉矶走到纽约。

    加蒂斯的两任丈夫分别死于抢劫和车祸,4个孩子中的老大被20发子弹射成了筛子。她的儿媳怀孕时尿道感染,他们买不到抗生素;婴儿出生后得了尿布疹,他们买不起尿布;想用布料充当尿布,他们买不到洗涤剂。加蒂斯10岁的女儿安吉莉斯,体重比正常标准轻5公斤。

    安吉莉斯的同学中,有6个逃离了委内瑞拉。加蒂斯问她,想用政府发的钱买双网球鞋,还是买两张去哥伦比亚的车票。小女孩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会穿着我的破鞋走。”

    母女俩到哥伦比亚边境的第一晚露宿在停车场。有愤怒的哥伦比亚人持刀追赶难民,加上身边围绕的全是陌生人,她们彻夜难眠。第二天一早,母女俩希望有好心人载她们一程。加蒂斯拿出了藏在内衣里的6美元,这是她仅剩的积蓄。

    一小时过去了,没有人停车。两小时过去了,然后是3小时,气温逐渐降到冰点。只有一辆破破烂烂的银色丰田车停下来,女司机索价12美元,加蒂斯付不起。

    这对母女像无数委内瑞拉人一样,只能选择步行。男人们扛着破烂的行李箱,女人们背着捆成卷的毯子,孩子们背着书包。他们跨过岩石,蹚过泥泞的溪流,走过没有道路的边界。在寒冷的海拔几千米的苔原,和来自大洋的寒流带来刺骨的冷风。在热带长大的安吉莉斯套上了她所有的衣服:两条紧身裤、几件T恤衫和一件轻薄的夹克,但这些根本无法御寒。

    到第三天,母女俩只走完了五分之一的路程,不得不在寒冷的帕拉莫山头露宿一晚。那里是最令难民害怕的地方,夜间气温低至零下10摄氏度,至少有17人在此遇难。一名法医告诉美联社,他亲眼看到有个家庭挖好洞,埋葬了用点缀着红色花朵的白毯子包裹着的遗体。美联社称,过去两年,至少有3400人在这段逃亡路途中死亡或失踪。

    事实上,无论前进的方向是秘鲁还是哥伦比亚,苦难都如出一辙。沿着灼热的高速公路或者冰冻的山路走,难民们没有水、食物、药物和交通工具,也没有安全保障。难民中有四成是女性,她们是人贩子觊觎的对象。

    相比之下,加蒂斯母女很幸运。教师卡马乔和朋友开车路过此地,担心瘦弱的安吉莉斯撑不过去,于是载上了这对母女,买玉米饼给她们,还收留了她们一晚。在其他路人和警察的帮助下,在逃离委内瑞拉的第八天,母女俩终于到达秘鲁边境。

    活着就是一切

    在加拉加斯,一切东西都需要排队购买,但最长的队伍不在商店门外。

    市中心一座外形古板的建筑外面,每天天不亮,街道就开始被人流堵塞。人们或席地小睡,或在手机上轻点,或者呆望远方。穿迷彩服、持步枪的国民警卫队通常在早上6点半左右出现,有时深夜也来,驱赶那些露宿的人。

    这里是委内瑞拉出入境管理局,人们来这儿是为了护照。彭博社称,在门外排队的都是无法支付贿赂以加快申办速度的人——管理局的职员们为每本护照索价超过2000美元,是去年同期的两倍多、最低月工资的68倍。政府将办理缓慢归咎于墨水和纸张短缺。据路透社报道,有人申请了两年,依然徒劳无功。

    如今,整个南美洲只有阿根廷、巴西等少数几个国家仍然接受没护照的委内瑞拉人,因此人们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是另一种冒犯,另一种污辱——让大人和孩子一起在街上睡觉。”凌晨5点,安东尼塔·苏亚雷斯抓着枕头,指着裹紧毯子蜷缩在纸板上的人们对彭博社说。一旁,流浪狗在垃圾桶中刨食,粪便点缀在人行道上。安东尼塔已等待了9个小时,她坐了6小时的车赶到这里。

    26岁的罗哈斯是受过培训的农业工程师,但他未能在这个行业谋到体面的工作。他在牧场干过一阵子,但偷牛贼逼得牧场关了门。之后他尝试种西红柿,然后是丝兰花,都赚不到钱。“你可以拼命干活儿、得以糊口,但如果汽车爆胎,你连个备胎都找不到。”

    在清晨的寒意中,罗哈斯苦闷的发言得到了周围许多人的应和。他说自己仍然热爱祖国,但他爱的并非政府或经济,“如果这里还有经济可言”。“去年我参加了抗议,”他说,“我努力过。我们已别无他法,只得离开。”

    据联合国新闻网报道,哥伦比亚已有超过100万委内瑞拉难民,并以每天3000人的速度递增;秘鲁接收了超过50万人,位居第二;接下来是厄瓜多尔、阿根廷、智利和巴西。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为应对难民,哥伦比亚政府已花费12亿美元,占2018年该国GDP的0.5%。

    “你遇到过的最糟糕的情况是什么?”何塞·乌达内塔问《华盛顿邮报》记者,然后描述了在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一座难民营里的生活。那里距公交总站只有几个街区,垃圾遍布的草地上搭着一排排彩色的塑料帐篷,住着300到400人。食物由修女、非政府组织和个人捐赠,饮用水来自水龙头。成年人聚集在马路上,带着孩子一起乞讨,挥舞着早已分文不值的玻利瓦尔钞票。更多的人住不进营地,只能在污染严重的河岸边和废弃的铁轨旁露宿。

    大部分逃到巴西的委内瑞拉人发现,他们只能在街头和草地上过活,幸运儿才能分到非政府组织发放的帐篷。一些人将吊床挂在汽车配件经销商的门店外,巴西业主允许他们在这些有遮棚的地方过夜,只要他们在早上挪开。

    当地店主的慷慨,与8月18日边境城镇帕卡赖马的仇外袭击事件形成了鲜明对比。据说,袭击的起因是,有巴西人在家中遭到委内瑞拉人抢劫。“一些巴西人对我们很差,但不是所有人都那样。”怀着身孕的19岁女孩安吉·戈麦斯说。她带着母亲来到巴西,每天在车来车往的交通灯下穿梭,询问过往司机是否需要擦洗车窗。

    在巴西小城博阿维斯塔的街头,37岁的罗伯特·吉梅内斯摆摊卖玉米。每根玉米只卖16美分,以能否维持生计作为衡量生意成功的标准:在好日子里,他有饭吃,坏日子就挨饿。

    原本是工人的他两个月前来到巴西,差点儿饿死。他和兄弟租了一间房,尽管付了房租,还是很快被扫地出门。“我觉得是因为他们不喜欢委内瑞拉人。”

    罗伯特的玉米价格低廉,但顾客寥寥。很多人听到他有委内瑞拉口音就走开了,还曾有当地人用枪威胁他们兄弟。“他们害怕我们。”罗伯特告诉路透社。

    摆了近17个小时的摊,这一天结束时,他没能卖掉一根玉米、吃上一口饭。但罗伯特仍然感觉“很棒”,因为他“还活着”。

 

逃离委内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