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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5月23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柏林:一座剧院引燃文化战争

实习记者 胡文利   青年参考  ( 2018年05月23日   10 版)

    克里斯·德肯

    柏林人民剧院演出的先锋话剧

    柏林人民剧院演出的先锋话剧

    示威者包围了柏林人民剧院

    踌躇满志而来,垂头丧气而去——柏林人民剧院院长克里斯·德肯过山车般的经历,反映出德国文艺界的“路线斗争”,也与本土文化的碎片化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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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比利时人克里斯·德肯对着媒体记者的镜头宣称,厌倦了充满铜臭味的艺术圈,想要挺身而出拯救这个堕落的世界时,他大概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德国媒体口诛笔伐的“唯利是图的艺术商人”,成为他想与之划清界限的“资本主义”的化身。

    帮助英国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声名鹊起之后,德肯怀着雄心壮志奔赴德国,与以“民粹”和“激进”著称的柏林人民剧院签下合约。不出所料,他还没来得及把个人用品搬进办公室,外界的非议就已沸沸扬扬。

    抗议者指责德肯要把剧院由政府拨款的“国字号”变为自筹自支的“旅游景点”,让艺术家们失去固定工作,把“人人都进得去”的剧院变成“只为有钱人敞开大门的富豪俱乐部”。愤怒的艺术家们甚至策划了一场“占领行动”,导致排演无法进行。

    “我很生气,但没办法。资本压倒一切。”86岁的画家及导演于尔根·博星说,“就像我的画一样,它们挂在画廊里,跟把一堆钱挂墙上没区别。我曾经的祖国东德已不复存在。”

    “一道用金钱打造的柏林墙竖了起来。”美国“每日野兽”网站评论道。

    今年4月9日,德肯在人民剧院的职业生涯戛然而止。据德国《每日镜报》报道,他与政府达成一致,辞去院长职务。在躁动不安的过去一年里,他“像做了个荒唐的梦”。

    百年老店迎来转折

    柏林人为何要和德肯这个“外来的和尚”过不去?这要从人民剧院的历史说起。

    柏林人民剧院始建于1914年,最初的理念是“把艺术带给工人阶级”。剧院正门上有一行字:“艺术为人民服务”。20世纪20年代魏玛共和国期间,院长欧文·皮斯卡托决定让人民剧院成为“实验话剧”的温床,确立了该剧院在艺术界的先锋地位。

    剧院在战争年代一度被毁,修复后受苏联影响而采用了斯大林式风格。无论所处的政治环境怎样变迁,剧院“忠于人民”的宗旨始终未曾改变。其上演的作品往往带有政治批判色彩。“在柏林人心目中,人民剧院的现代史就是一部抵抗全球化的史诗,或是一曲自由主义者的悲歌。”英国《卫报》称,讽刺的是,剧院的资金大部分来自政府拨款。

    在上一任院长弗兰克·卡斯托夫任内,剧院欢迎大胆而有争议的作品。以导演雷内·波列施为例,其话剧通常有以下特点:几名女演员以合唱方式扮演同一角色;演员和观众间拉起帷幕,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大段朗诵“意识流”对白及从激进思想家的著作中摘取的晦涩内容。更特立独行的是,演出动辄持续12小时,一场下来,演员和观众如跑完马拉松般疲惫不堪。好在人们不必西装革履、正襟危坐,揣上几罐啤酒边看边喝才是正确的观剧姿势。

    “来这儿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爱它的,一种是恨它的。”《卫报》提到,无论对人民剧院抱以何种态度,谁都无法否认,“脏乱差”的剧院为柏林平添了几分粗野的魅力。

    人民剧院能在欧洲文艺界占有一席之地,为剧院鞠躬尽瘁25年的卡斯托夫功不可没。然而,据英国《舞台》杂志报道,在卡氏任期的尾声,政府就拨款问题出现分歧;对剧院的未来,不少负责文化事务的德国国会议员有些想法,希望剧院能推动柏林的文化和经济发展。政府遂开始考虑其他人选,在商业运作上具有成功经验的德肯就这样成了候选人。

    “我们当然明白人民剧院的作品很重要,”柏林市长迈克尔·穆勒曾告诉《卫报》,“正因如此,在成功运作了25年后,是时候迎接新的开始了。”

    “老男孩”没上任就被唱衰

    克里斯·德肯绝非泛泛之辈。“空降”柏林人民剧院前,他在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工作的5年间风评极佳,最大的成绩就是让观众的数量明显增加。“在德肯的努力下,泰特美术馆在国际上打响了名头,观众也更加多元化。”现任馆长尼古拉斯·瑟罗塔评价道。

    对德国人来说,德肯的名字不算陌生。据美国“艺术新闻”网站报道,他曾在慕尼黑的“艺术之家”博物馆任职8年,使后者摆脱了“历史魔咒”。“艺术之家”成立于1937年,一度被希特勒用于收藏和展览“德国最伟大的艺术品”,因此被打上了纳粹烙印。德肯上任后的第一件展品,就是意大利艺术家Maurizio Cattelan制作的希特勒雕像:这个近代史上最大的刽子手双膝跪地,俯首认罪。德肯还对公众开放了博物馆档案,通过解密二战前后的种种往事,洗刷了“艺术之家”的罪名,将其变为外界了解历史的一扇窗口。

    据“艺术新闻”报道,56岁的德肯能流利地使用6种语言,这得益于他的成长经历。他的家乡比利时有大量非洲移民,他年轻时工作的地方荷兰鹿特丹也是文化熔炉。有人戏称他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代表”,认可他具有深厚的国际背景和开阔的国际思维。

    “他是那种你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的家伙。”《卫报》如此描述道。德肯身材高大,浓密的银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络腮胡,浑身散发着不羁的气息;他声如洪钟,皱纹随着语调的抑扬顿挫跳动。德肯的朋友叫他“船长”,据说是因为他看起来像个海盗。

    “德肯是少数能自然而然地让人觉得轻松的人,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喜欢与他共事。他告别慕尼黑时,很多人落泪了。”接着,《南德意志报》话锋一转,提出质疑:“但是,这个魅力四射的老男孩能把人民剧院搞好吗?”

    如今看来,此话并非毫无理由的唱衰。

    “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

    来到柏林之初,德肯野心勃勃:要把人民剧院打造为涵盖多种艺术的文化中心,而不是只靠话剧;要把市中心的机场旧址改造为可容纳两万人的文化空间。他宣称:“艺术应该支持城市的再发展,不能一味地向阻止城市中产化进程的势力低头。”

    柏林人却对德肯不买账。他们担心,人民剧院会变得以利益为导向,放弃一个世纪以来的传统。“他代表了新理念,”“柏林戏剧节”负责人Yvonne Büdenh lzer说,“然而,人民剧院植根于历史和传统的土壤。”德国《世界报》评论道:“对泰特美术馆来说,德肯很出色;对人民剧院来说,德肯很糟糕。我们不需要项目经理,柏林已经有太多赶时髦的艺术家了。”

    德肯即将接手人民剧院时,180名导演、演员和舞台工作者发表公开信,宣示了他们对剧院及这座城市的“深刻担忧”。“我们处在一个无法逆转的重大时刻。改变意味着背叛过去,丧失自我。先锋艺术将被全球一体化消灭,所有的文化都将趋于雷同。”

    对此,市长穆勒回应道:“人民剧院以包容新事物著称,其作品有着多种多样的表现方式和流派,因此,敢于创新的德肯再适合不过。他擅长把不同的领域融会贯通,这种探索对一个仍然处于自我认识过程的城市来说是宝贵的。”

    去年9月,这场“路线斗争”达到高潮,文斗一度发展成武斗。有人连续多日在德肯家门前倾倒污物,紧接着,几百名艺术家冲进剧院,抗议德肯的“商业化运作”,直到被警察赶走。于是,艺术家们转移到剧院外的广场上,在那里慷慨陈词,发誓将斗争进行到底。累计有4万多人上书柏林市政府,要求重新规划剧院的未来。

    如此强烈的抵制令德肯始料未及。对柏林人的怀旧情结,身为外来户的他十分不解:“自从上个世纪柏林墙倒塌后,柏林就结束了——这是柏林自己许下的誓言。如今,柏林转变为正常的城市,面临着正常的难题。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拒绝承认这样的转变?”

    “每日野兽”指出,在经历重重磨难及分分合合的阵痛后,柏林如同世界上许多城市一样,逐步成为国际大都市——“Primark连锁店来了,资本主义来了,房租水涨船高。”越来越多的市民感到迷茫,觉得自己失去的不只是住所,还有文化归属感。

    有人担心人民剧院将由阳春白雪变为下里巴人,有人认为话剧就应该取悦大众,让人如沐春风;有人怀念旧时光,有人支持新理念。如德国《法兰克福综合新闻日报》所言:“在文化上,柏林已经四分五裂。”

    从本质上讲,人民剧院是一场关于时代变迁大讨论的导火索。在这场讨论中,艺术、全球化与城市发展才是真正的主题。“这不只是收不收门票的问题,”参与抗议的非营利机构Dust to Glitter成员莎拉·沃特菲尔德告诉“每日野兽”,“我们这样做,其实是因为柏林的生活成本越来越高,艺术家们想要立足越来越难。”

    在这场文化战争中,身处漩涡中心的德肯背上了本不该由他承担的骂名,引发了对艺术是否应该高雅化和职业化的激辩。如示威者所言:“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2018年4月,德肯黯然离去,没有鲜花和掌声送行。《舞台》指出,他在柏林的遭遇可能打击改革派的热情,让那些制度僵化、财政吃紧的艺术机构陷入更艰难的境地。

    目前,院长职位空缺,示威仍在持续。柏林人民剧院何去何从?这部“连续剧”远未到落幕之时。

 

柏林:一座剧院引燃文化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