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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4月04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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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被污染”的核难民

本报记者 高珮莙   青年参考  ( 2018年04月04日   03 版)

    在东京,大和田惠子被邻居们疏远。她有时怀念在福岛务农的日子,但对辐射的担忧让她对返乡并不积极。

    一名女性返回家中,将贵重的和服套在防辐射服外面。

    2017年10月21日,一辆列车途径福岛县常盘线路段,不远处是放射性污染物的暂存地。图片来源CFP

    7年前,一场地震和随之而来的海啸摧毁了日本福岛第一核电站,导致上万人死亡,十几万人流离失所。如今,对大多数日本人而言,那场灾难已是遥远的记忆,但对幸存者来说,对未来的焦虑、对歧视的恐惧交织在一起,仍然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他们把我当成病菌”

    在东京住了7年,66岁的大和田惠子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独来独往。“人们对我并没有明显的区别对待,但邻居们从不跟我打招呼。”她告诉北美青年文化网站“VICE”,“因为我得到补助和免费的住房,他们知道我是从福岛来的。这就是根源。”

    大和田听说,有同乡的车因为挂福岛牌照而被故意破坏,从此她每次都避开停车场的中心位置,把车停进角落,以免被人看见。

    灾难发生后,与大和田同龄的镰田亚纪子试图逃到千叶县,投奔她的娘家,但嫂子的反应让她惊呆了。

    “她说我们不能去他们家。”她告诉VICE,“她对我说,‘你们被辐射污染了’。”

    为了躲避核辐射,灾难的幸存者们流离失所,踏入人生地不熟的全新环境,但灾难远未结束。美国《华盛顿邮报》报道称,来自社会的偏见和歧视让他们中的许多人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去年,福岛大学教授今井晃与日本《朝日新闻》报合作进行了一项调查,发现62%的福岛撤离者经历或目睹过核灾难带来的歧视,甚至欺凌。

    “我不在乎福岛农民。我不在乎他们是否都死了,那根本不是我的问题,我只关心自己和家人。那些人正在用他们的产品毒害我们,一想到这事我就无法忍受。”日本群马大学地质学教授早川由纪夫在推特网上写道。

    据《朝日新闻》报道,2011年,一名8岁男孩从福岛搬到日本第二大城市横滨后,在学校里受到严重欺凌。欺负他的学生叫他“病菌”,并向他勒索了总计15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8.9万元),因为“福岛人肯定拿到了经济补偿”。这个孩子向警方解释说,他相信“从福岛来的人肯定会受欺负”,所以保持了沉默。

    “有很多次,我考虑去死。”他在日记中写道,“因为辐射,他们把我当成病菌。”

    来自福岛的医生坪仓雅治告诉英国路透社,救治核灾难幸存者时,他发现这些歧视和偏见有着“腐蚀性的影响”。“有些孩子能反驳回去,抵制住欺凌。”他说,“但大多数人做不到。他们失去了信心和尊严,只能默默地躲藏起来。”

    婆婆不同意她生孩子:“万一你生下怪胎呢?”

    因为在东京的学校里总受欺负,一个福岛出身的女孩痛苦不堪,甚至出现了头痛、体重持续下降等健康问题,为了逃离欺凌只好不停地转班、转校。“她被同学们称为‘放射物’,我的心都碎了。”女孩的母亲不愿透露姓名,她告诉英国《独立报》,自己最担心的是歧视伴随女儿一生,直到她长大成人也无法消除。

    “福岛的孩子们将来可能没法结婚,或是被夫家怀疑她们能不能生孩子。”这位母亲说,“我害怕这种焦虑会始终围绕着她。”

    她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日本媒体指出,福岛核事故幸存者遭受的歧视和欺凌,与广岛、长崎原子弹爆炸幸存者的遭遇十分相似。

    在日本,核事故幸存者被称为“Hibakusha”,意为“被爆者”,他们长期承受着耻辱感。被爆者咨询中心主任飞田俊太郎告诉《华盛顿邮报》,因为害怕受歧视,约80%的广岛原子弹爆炸幸存者隐瞒身份。

    就因为是长崎原子弹爆炸幸存者,井上一惠曾被许多相亲对象拒绝。她向媒人隐瞒自己的过去,才在上世纪60年代结了婚。婆婆发现她是“被爆者”后,不同意她生孩子。“万一你生下怪胎呢?”婆婆说。那段婚姻没能持续很久,但她无意责怪那位老人,因为“我能理解她的感受”。

    来自广岛的韩裔幸存者李钟均结了婚,妻子和3个女儿都不知道他是“被爆者”。李钟均说,这个身份让他觉得自己“太可耻了”。

    48岁的森井裕二供职于东京IHI建设公司,如今在福岛第一核电站工作。他自愿来这个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正是为了消除2011年以来日本社会对该地区的偏见。

    森井的父亲曾暴露于广岛原子弹的辐射之中,因为害怕被歧视,他从不向外人提起此事。森井也不止一次地目睹“被爆者”被无情地批评,这让他羞于坦白自己是“被爆者二代”。

    2012年,森井第一次来到福岛第一核电站,检查施工现场的安全管理情况。时值盛夏,人们套着全身防护服在高温环境中工作,森井看到他们无法取下面罩喝水,镜片上也蒙着厚厚一层雾。听说福岛人担心辐射损害他们的名誉,森田想起了自己多年来的心魔。2016年4月,他战胜了恐惧,来到福岛和当地人并肩作战。

    “福岛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第一次直面自己‘被爆者二代’的身份。”他告诉日本《每日新闻》报。

    “返回福岛可能等于每周一次X光胸透”

    尽管在东京的生活未必如意,大和田惠子还是逐渐把这座城市视为新家。然而,政府决定取消她的免费住房补贴,她可能很快就要失去容身之所了。

    政府宣称清除放射性污染的工作取得了进展,食物也达到安全标准,疏散区内大部分地区已能迎回住户。两年前,大和田的老家樽叶町就解除了疏散令,但她对返乡并不积极。“如果我能继续得到经济援助、保住在东京租住的公寓,我会留下来。”她表示,由于只有很少一部分人选择回樽叶町,那里至今也没有人丁兴旺到开起超市和医院,如果遭遇意外,人们只能求助于一家小诊所。

    2011年6月,大和田回过一次樽叶町。当时那里仍是禁区,她穿着防辐射服,带着一只小塑料袋去取一些私人物品。一小时的逗留时间并不算长,但她至今也忘不掉那股气味——到处都是老鼠等小动物留下的粪便。政府承诺的安全保障根本无法打消她的忧虑。

    “即使街道和房屋的辐射污染被清除,他们也没有处理过山坡和树林啊。辐射清理得不够彻底,我的房子就在山脚下,它可能会被污染。”她告诉VICE。

    据“今日俄罗斯”电视台报道,2017年10月,福岛核灾难幸存者园田光子向联合国人权理事会提交证据,称政府终止对自愿撤离人员的财政补贴,迫使她返回核污染地区的家园。日本绿色和平组织批评此举侵犯人权。

    7年前灾难发生时,为了保护当时10岁的儿子远离核污染,园田夫妇自愿离开了故乡。“我想告诉全世界,灾难发生后我们的人权没有得到尊重,我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任何国家的任何人身上。”园田光子在联合国总部外说,“我知道有太多的母亲因核灾难而在苦难中挣扎。”

    日本绿色和平组织对福岛核电站周围20公里的疏散区进行检测,发现年平均辐射暴露量在39~183毫西弗之间,与切尔诺贝利相当。而根据国际放射防护委员会的建议,人类可接受的年辐射量最大值为1毫西弗。更可怕的是,水流和风会把森林中的污染物带向居住区,这将在数十年内威胁当地人的健康。

    “返回福岛的民众受到的辐射,可能相当于每周都接受一次胸部X光透视,这绝对不正常。”日本能源活动人士柏木爱告诉英国《每日镜报》。

    据《华盛顿邮报》报道,福岛曾是日本著名的鱼米之乡,但留在受污染地区的人们从其他地区购买瓶装水和蔬菜,而且一到周末或节假日就带着孩子离开。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辐射风险,他们不得不在财务负担和健康焦虑之间进行权衡。

    在福岛经营有机餐厅的有马胜子致力于提供安全的食物。有马在温室里栽培水稻,向咖啡和可可中添加烤红豆,据说这么做能增强人体对辐射的抵抗力。

    镰田则下定决心不返回小高町。她丈夫患有某种神经系统疾病,无法自理,她怕搬家会让丈夫的病情恶化。镰田的一个朋友正考虑离婚,因为不想随丈夫返回福岛。

    回忆着在家乡的旧日时光,镰田用手绢拭去了面颊上的泪水。

 

我们是“被污染”的核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