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留学生揭开大众汽车排放丑闻

    将德国大众汽车拉下神坛的“排放门”事件，源于三名外国赴美留学生不经意间的发现。不过，三人强调自己是以工程师身份卷入此事，无意对涉事企业施加道德评判。

    过去两年来，柴油发动机测试作弊导致的“排放门”丑闻，已令德国大众汽车集团损失了250亿欧元，不仅酿成了“二战后德国第一号丑闻”，而且止损遥遥无期。这场风暴究竟是如何开始的？美国西弗吉尼亚州的三名留学生见证了一切的开端。

    他们是工程师，而非环保狂热者

    彼时，故事的三位主角就读于西弗吉尼亚大学的可替代燃料引擎与排放中心（CAFEE），该机构所处的地理环境迥异于外界对美国的印象——周围没有繁华的街道，而是位于西弗吉尼亚州的山林里，最近的大城市是匹茨堡。

    三名学生中的阿尔文和赫曼思来自印度，马克来自瑞士。阿尔文现年34岁，目前已获得“研究助教”头衔，常在灰色T恤外套一件深色西装，看起来像个程序员。马克也是34岁，职位是“研究助理”，他喜欢穿运动服，看起来就像随时打算去登山。赫曼思如今已赴底特律工作，是通用汽车公司的工程师，他的新身份总被伙伴们调侃。

    4年前，三人所在的CAFEE启动了对柴油车的尾气检测，进而有了惊人发现。CAFEE主任丹·卡德尔因为揭露大众汽车排放造假的真相，被美国《时代》杂志评为“2016年最有影响力的100人”之一。相比导师，三名留学生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同样重要，但鲜为人知，他们的发现为他们在业内带来了一点点名气，但小到连他们自己也觉得不足挂齿。

    西弗吉尼亚州的大部分地区被森林覆盖，那里的人自嘲是“乡巴佬”。居民们并不关心环保，他们最喜欢的恶作剧之一就是“翻滚的煤烟”——把柴油车的尾气过滤装置拆掉，然后守在路旁，有车辆经过时，便猛踩油门扬长而去，留下一团难闻的黑烟。

    赫曼思、阿尔文和马克并非理想主义者，也不是环保狂热分子，只是普通的机械工程师。在汽车业，机械工程师基本是万事通的代名词，他们中有的人提高发动机马力，有的设计更符合空气动力学的底盘，有的开发更强大的涡轮增压器，有的研发电动汽车……控制尾气排放也属于机械工程师负责的领域，赫曼思、阿尔文和马克干的正是这个活儿。

    作为工科男，他们都爱跟汽车打交道。就拿马克来说，他的父母在老家瑞士开了家4S店，他本人是汽车改装高手。不过，“研究尾气”这件事实在和他们的兴趣不沾边。

    一波三折的测试与诡异的数据

    西弗吉尼亚大学机械工程系有个车辆与引擎测试场，是学院的重要资产。实验室里设备繁多：地上有金属传送带，以便车辆进行原地测试；巨大的风扇模拟出空气流动；仪表板上接着不同尺寸和形状的导管；支架上放着发动机；刺鼻的尾气时常弥漫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一天，在测试一辆全新的柴油动力大众帕萨特轿车前，马克问车主，他多久会向液罐里续加一次尿素，是否麻烦。（编者注：尿素用来吸收尾气中的有害成分）对方一脸懵懂。续加尿素？压根儿没听说过。三人事后回忆道，车主这番话本该引起警惕，但他们没放在心上。

    三人先把车送进实验室，进行尾气检测。车辆很快通过了测试，氮氧化物排放量完全符合加利福尼亚州最严格的标准。也就是说，在实验室条件下，这辆车显得非常“清洁”。

    接下来的道路测试却一波三折。后来的事情证明，路测获得的数据才是关键。最初的麻烦出在供电环节：尾气检测设备极其耗电，要把它们装在车上，还不能直接用车载电瓶供电。几番折腾后，他们决定用汽油发电机试试看。三人把发电设备放在测试车的后备箱里，而后将尾气通过密封管排出车外，总算解决了设备能耗过大的问题。

    三名学生分别在洛杉矶最拥堵的地区、主干道和山区等不同路况下进行测试。诡异的是，大众捷达的氮氧化物竟超标35倍。装有SCR（尾气吸收还原系统）的帕萨特表现稍微好些，但仍超标20倍。只有一辆宝马车的实际检测数据与实验室数据基本一致。

    起初他们认为，如此巨大的偏差说明测量技术出了毛病，于是，他们拆解了设备，排查了发动机，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无奈之下，三人开始了忙碌的长途测试之旅。

    他们开车去了圣迭戈和旧金山，又去了更远的西雅图，来回6000多公里。车辆的排气管连接着各种设备，发电机和引擎声震耳欲聋。他们开着怪模怪样的车招摇过市，有一次在公路出口处停下调校设备时，遭到警察盘问。他们在俄勒冈州的五金店附近修过发电机，也在西雅图的波音博物馆纪念品店里买过配件救急。

    不知多少个晚上，他们在汽车旅店过夜。赫曼思是三人组里年龄最大的，有时会嘲笑另外两人的干劲儿。马克则是纯粹的工作狂，像他这样热爱工作的人如今十分少见。阿尔文更偏向行动派，总能想方设法完成目标，三辆测试车都是他通过关系搞到的。

    和路面驾驶不同，在实验室环境下，车轮会转但方向盘不动，且车速变化有规律。这意味着，通过发动机控制程序可以识别出测试环境。大众汽车进行作弊的窍门正在于此：发动机在测试期间才会启动净化系统；测试结束马上关闭，以超标的尾气换取动力和燃油经济性。

    几年前，有几家大型货车生产商使用过类似的作弊软件，陆续败露。三名学生对货车进行过反复研究，自然非常了解这样的小把戏。然而，他们没有意识到，大众汽车的柴油发动机里同样有“隐藏程序”在捣鬼。毕竟，他们只是机械工程师，不是侦探。

    因此，三人只能绞尽脑汁探究各种可能性，譬如，测试车的尾气排放系统是否有故障？几个星期过去，科研经费花完了，得到的数据还是老样子。三名学生只好回到学校，分析数据、撰写文章。由于给不出合理的解释，整整拖了6个月，马克才开始制作研究报告。

    不关注道德 只关注技术

    2014年3月，马克在圣迭戈举行的一次会议上公开了他们的测试结果。这份报告长达117页，标题是“美国在用轻型柴油车的尾气检测”。两百多人参会，包括来自汽车制造业及监管机构的代表，大众汽车亦派员出席。在演示环节，马克谨慎地抹去了三辆车的具体型号，用车A、车B和车C代替。令人欣慰的是，他们按时交上了“作业”。

    尽管研究团队对车型进行了模糊化处理，但对业内人士来说，根据发动机型号和尾气处理技术猜出具体型号易如反掌。显然，前两辆排放超标的车来自大众汽车集团。

    现场目睹了这一切的加州空气资源委员会（CARB）副主管艾伯托·阿亚拉，也在西弗吉尼亚大学工作过。他和丹·卡德尔有20年的交情，相信后者的学生不会弄虚作假。

    以这次会议为开端，“排放门”的雪球开始滚动。CARB成立了专家组，追踪调查加利福尼亚州各地的柴油车排放情况。随着更多数据被汇总，阿尔文、赫曼思和马克的调查逐渐展示出问题的严重性——机动车废气排放与健康密切相关，特别是在阳光照射下，含氮氧化物的尾气会转变为雾霾。加州日照强烈、人口密集、车辆保有率高，故排放标准异常严格。CARB规定，对任何不符合标准的车型都要展开调查。就这样，大众汽车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三名学生并不清楚内情。回到学校的CAFEE测试中心后，他们的生活一如既往，这次会议就像从未发生过。部分原因在于，美国监管部门对大众汽车的调查十分隐密，结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三人并不清楚，他们的报告已在水面下激起了波澜。

    这番“奇遇”过后，赫曼思、阿尔文和马克的关注点转移到改进尾气检测方法上。把发电机搁在后备箱里不是好主意，于是，他们在车后加装了拖车，用来安置设备。这种方法依旧存在问题，如气流干扰、降低汽车行驶性能……都不是一天能解决的。

    三人本打算长期共事，但赫曼思后来去底特律谋职。马克本来有机会去大型车企工作，但他决定留下继续搞研究，与同样选择留校的阿尔文走得更近，两人如今亲如兄弟，每篇论文都会共同署名。

    2015年9月18日，美国政府全面公开了大众汽车弄虚作假的真相。此时，三位最早发现问题的留学生没有得到任何回报，连他们自己都快忘记了调查柴油车这件事。三人有理由为此感到欣喜：当年的检测结果终于有了合理解释，证明他们得到的奇怪数据是正确的。

    赫曼思、阿尔文和马克对科研有苛刻要求，最终“捕获”了大众汽车这条大鱼，但他们强调，无意拿道德标准评判任何一家汽车企业，他们关注的是技术本身。

    德国《明镜》杂志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