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核威慑中藏着双刃剑

    诞生于冷战年代的美国核威慑体系赋予总统近乎无限的权力，尼克松曾据此采取“疯人策略”，在谈判桌上争取主动。如今，随着外部威胁下降，质疑相关机制安全性的声音与日俱增；特别是在特朗普上台后，认为这一“冷战残余”弊大于利的人比任何时候都多。

    1974年8月9日，发生在美国白宫南草坪上的一幕令许多人难以忘怀。当天早上，因“水门事件”而被迫辞职的理查德·尼克松最后一次登上“海军陆战队一号”总统专机，临别前不忘以V字手势和灿烂的笑容安抚失落的支持者。

    一个被大多数人忽略的事实是：尼克松的任期要到当天晚些时候才正式结束，但他离开华盛顿时，象征最高权威的“核手提箱”已不在身边，而是和即将接任美军总司令的杰拉尔德·福特一起留在了白宫。总统无法行使核武器控制权，这在美国历史上非常罕见。

    据时任美国国防部长詹姆斯·施莱辛格回忆，在尼克松任期的最后几周，人们非常担心深陷沮丧的他失去理智，擅自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这种担心并非妄想，因为尼克松曾对一些国会议员宣称：“我打个电话，就能让数百万人在半小时内死掉。”

    尼克松时代人们的恐惧，反映了美国战略威慑体系的内在矛盾：一方面，这套诞生于冷战时代的体系强调效率，要求在最短时间内对最高统帅的指令做出反应；另一方面，这种思路导致发射核武器的权力集中于总统一人之手，与强调“制衡”的美国政治结构格格不入。一个至今无解的问题由此产生：如何防止一位不理智的总统毁灭世界？

    尼克松“装疯”恫吓苏联

    今年8月，针对朝鲜向关岛发射导弹的计划，美国总统特朗普宣称要以“烈焰与怒火”回击，引发了外界对朝美可能爆发军事冲突的担忧。也有人认为，特朗普采取的是“疯人策略”。历史上，另一位运用过这项策略的美国总统便是尼克松。

    尼克松竞选时的承诺之一是尽快结束越南战争。然而1969年夏，美国和越南民主共和国（北越）在巴黎举行的和谈进展不顺，后者宣布无限期搁置会谈，“我们有足够的耐心静坐到椅子烂掉”。

    尼克松与国务卿基辛格希望重启谈判，决定直接向北越背后的苏联施压。“疯人策略”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粉墨登场的。简单地讲，华盛顿希望让莫斯科相信：为了迫使越南人回到谈判桌旁，美国方面不排除采用任何极端手段，包括发动核战争。

    白宫祭出的第一招是为和谈设定公开的最后期限。在当年8月的一次秘密会晤中，基辛格告诉北越代表：“如果到了11月1日，（谈判）还没有取得重大进展，我方将不情愿地采取任何可能带来最严重后果的措施。” 基辛格故意语焉不详，为的就是留给对方猜想的余地，以便让他们相信，尼克松的手指一直悬在核按钮上方。

    秋天到来时，尼克松和他的国家安全团队提升了恫吓的力度。当年10月6日，基辛格要求军方采取“一系列措施，旨在让苏联意识到我们正不断提升战备状态”。“你可以在10月集中搞几次演习吗？”基辛格打电话给五角大楼说，“总统会对此表示赞赏。”

    很快，一份有8个选项的“菜单”出炉了，包括暂停常规训练、保持通信静默、将战机分散到各地等。随后，美军参谋长联席会议致电前方指挥官，布置战备演练事宜，并特别交待“这些举动应该让苏联人有所觉察”。从当年10月13日开始，数十个美国军方单位与情报机构倾巢而出，仅战略空军司令部就调动了176架轰炸机和189架空中加油机，规模之庞大，足够美国对苏联和东欧国家的主要城市发动先发制人的核打击。

    基辛格在回忆录中提到，当时的尼克松“像个赌徒”。“疯人策略”很快产生了效果，演习开始没几天，时任苏联驻美国大使安托利·多勃雷宁就要求紧急拜会尼克松与基辛格。在发给克里姆林宫的备忘录中，多勃雷宁警告称：“显然，越南危机让美国总统心绪不宁。……他表现出强烈的情感色彩，在与外国使节谈话时也无法控制情绪。”

    “疯人策略”=引火烧身？

    尼克松在外交场合表现得容易冲动，但他非常清楚大规模核战争的可怕后果。基辛格曾在多年后坦言，五角大楼早就制定了对苏联发起突袭的战争预案，但熟悉尼克松的人“十分确信”，他绝对不会率先挑起冲突。然而，1969年美越谈判期间，所有人必须配合总统进行表演，目标就是让苏联和北越相信“他真会这样做”。

    当年10月下旬，白宫继续增加赌桌上的筹码。10月26日清晨，美国空军出动6架携带核弹的B-52轰炸机，在阿拉斯加上空绕起了圈子。这样的“假动作”持续了3天，轰炸机沿着美苏两国的边界兜兜转转，其挑衅性超过了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之后的任何时候。同一天，在一封致莫斯科的密电中，多勃雷宁进一步阐释了他对尼克松精神状态的判断，称“他的激烈言论表明他越来越情绪化和心态失衡” 。

    随后，尼克松的战争威胁戛然而止，战机降落、部队回营、警报解除，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由于保密工作到位，北约盟国没有就此向华盛顿进行质询，新闻媒体更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直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相关档案解密，全世界的人们都不清楚美苏两国曾在1969年剑拔弩张，更没有意识到白宫蓄意挑起紧张局势背后的真实用意。

    “疯人策略”是否推动了北越重返谈判桌？历史学家对此没有统一见解，但尼克松相信这种策略是值得一试的。他后来告诉白宫军事顾问亚历山大·黑格：“我们需要大胆的举动，即便失败了我也不后悔；相反，如果根本不尝试，我们从一开始就出局了。”基辛格在退休后接受采访时提到，为了在外交场上得分，“偶尔做点出格的事情也行”。

    当事人的辩解并不能掩盖一个关键问题：苏联会不会反应过激？如果克里姆林宫真的认为尼克松失去了理智而准备发动战争，他们完全可能抢先把核弹射向美国。

    批评者就此指出，“疯人策略”实乃引火烧身。上世纪70年代在五角大楼担任幕僚的罗伯特·珀斯利上校说：“这么做好比拿棍子捅关在笼里的猛兽，不符合我们的战略利益。”

    美国核威慑体系：总统拥有君主般的权力

    “疯人策略”在美国诞生并在数十年间积累众多拥趸，归根结底是因为美国的核威慑体系具有一大特性，即总统拥有排他性的最高决策权。

    “一切都是被冷战思维驱动，” 军控专家乔·奇林乔内解释道，“我们需要抢在苏联人摧毁我们的导弹前把它们打出去，决策力求简洁果断，任何会耽搁这个过程的因素都被排除。就此而论，总统的角色犹如君主。”

    今天，如果美国总统打算使用核武器，他会从随行军官手中接过“核手提箱”，根据箱子里存放的文件确定详细作战计划。然后，总统从一个密封的信封里取出一段代码，经专用通讯线路确认后转化为发射指令，再通过军方的指挥系统层层下达，直到导弹发射井、轰炸机和战略核潜艇。从总统发令的一刻算起，首批导弹大约会在30分钟内命中目标。

    发射命令在传达过程中严格遵循“两人”规则，为的是杜绝一个人就能轻易引爆核弹的情况。譬如，在陆基导弹基地，两名操作员必须同时转动钥匙才能发射；在潜艇上，指挥官和操作手必须同时确认发射命令有效。换言之，唯一不受“两人”规则约束的就是总统。

    质疑总统“特权”的声音由此长盛不衰。越南战争结束后不久，一位正在受训的导弹发射军官曾提出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问题：我怎么知道自己接到的发射命令是“合法”且正当的？我怎么知道它来自一个理智的总统，而非一个“失衡”或“狂怒”的总统？

    多年不变的体制有待改革

    在当下的华盛顿，对美国总统可能滥用发动核战争权力的担忧正不断上升。谁也不知道毫无从政经验的特朗普如何理解核威慑，也不知道是否有人能阻止他任性妄为。

    早在去年10月美国大选进入白热化阶段时，就有数十名退役军人发表联名信，称他们认为不该将“核手提箱”交给特朗普，理由是“他容易被引诱，做事操之过急，对专家意见不屑一顾，对基本的军事和国际事务知之不多”。今年1月，部分美国议员向国会递交了一份提案，要求从法律层面禁止总统在未经国会授权的情况下率先使用核武器。

    要求改变核威慑决策机制的人们强调，今天的美国不再面临冷战年代那样紧迫的威胁，敌对国家以成千上万枚核弹发动大规模袭击的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朝鲜对美国的“核威慑”更多地停留在口头上；即便是俄罗斯，其核武库规模也远远不能和40年前相提并论。

    鉴于国际形势让决策者有了更多思考时间，一个更简单的方案是：将“两人”规则的适用范围加以扩展，在最高决策体系中引入另一个角色——副总统、国防部长或国会领袖。“如果你不想让国会卷进来，那么至少应该多设一个‘君主’，就让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来做吧，”乔·奇林乔内说，“我们需要多一道保险，以阻止某个发疯的总统挑起战争。”

    “现行制度完全是冷战残余。它非常危险，非常不民主。”他补充道。

    美国《POLITICO》杂志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