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那份没能独享的龙虾意面

    常常觉得，无论行走至多么遥远的国度，一路上发生的事多么波谲云诡，只要有一个载体，旅途中片刻的记忆就能永生——一段旋律、一张明信片、一个精心挑选的冰箱贴，甚至打喷嚏的瞬间……

    而我的记忆载体，通常是食物。

    触及味蕾的记忆，往往能保持恒温。与食物沾边的故事不需要喜怒哀乐的修饰词，讲出来却能让人透彻地领会。

    最亲切不过杯盘碗盏！

    每个到过威尼斯的人，都会在脑海中留下一枚专属符号：面具、贡多拉、叹息桥、圣马可广场上的鸽子、开了300年的Florian咖啡馆。

    对我而言，威尼斯的符号是一份龙虾意大利面——里面有果腹的原始欲望，更有一路同行的绵长友谊。

    和熊君抵达威尼斯是在一个冬天的傍晚，出火车站就能听到浪花击打砖石的声响。天微凉，空气里有一种黏稠的潮湿感，呼吸吐纳都能感觉到这座城市的厚重。

    威尼斯很小，来观光的游客基本上沿着固定的路线步行，一路走走看看。也有人乘坐贡多拉，选择水路穿梭这座古城；但无论哪种走法，只要早上出发，中午时分就能到达终点站圣马可广场。

    关于威尼斯，不必多讲；但关于威尼斯人，来之前却被很多朋友警告过——精明、善变、脾气不好，这些是出现频次最高的词语。

    很多年前看余秋雨的《行者无疆》，他提到在威尼斯买面具的经历，只是因为跟店主讨价了几句，竟被店主愤怒地赶了出来。

    这也太不会做生意了！我想，这和莎士比亚写《威尼斯商人》里的夏洛克完全不是一个段位啊。

    所以来之前，我和熊君达成共识，不跟当地人起争执，不讨价还价，如果不买东西就不去轻易翻看——逻辑很简单，我不犯人，人就不会犯我。

    由于天色渐晚，我和熊君决定先找地方吃饭，明天一早开始游览威尼斯。

    街边的商铺陆续打烊，餐馆开始亮堂起来，家家户户屋顶上拉起的串灯将黛色的砖石染上了温润的光泽，映衬不远处的教堂和数不清的拱桥，像极了伍迪·艾伦的穿越电影，让初来乍到的游人迷醉在水城的一颦一笑中。

    我们在一排排餐馆门口逐家研究菜单。哪家的价格便宜，哪家的菜色丰富，哪家的店面人气较旺，哪家拉客的伙计会讲中文，都成为遴选标准。

    最后，我们来到一家海鲜餐厅门口，还没来得及看菜单，老板已经亮出了迎客的笑容，主动介绍起自家餐厅。

    意大利式的英文听着滑稽却有亲和力，我在他一大堆赞誉餐厅有多少名人莅临过等浮夸用语中，捕捉到“自家有渔船，海鲜十分新鲜”的重要信息，加之实在抵抗不了老板的殷勤，索性和熊君进了餐厅。

    这是典型的意式小餐馆，人不多，每个餐桌上都点着蜡烛，邻桌客人举着红酒杯，窸窸窣窣地闲聊。

    老板把我们带进来之后就让服务生接手，他冲我们笑了笑，转身出门去拉下一批客人。

    服务生安排我们坐在窗边的位置，递上菜单——菜单只有一页，正反面都是文字，没有配图。饥肠辘辘，我们没有太多闲心去细看菜单。熊君点了蔬菜沙拉和肉酱面，我点了海鲜沙拉和千层面。

    服务生来收菜单时，他告诉我们，今天店里有新鲜的龙虾，而且“很便宜”，问需不需要来一份。

    我又拿起菜单细看了一眼，果然有一道龙虾意大利面，8欧元！

    8欧元，在当时约合人民币64元。64元吃到整只龙虾，确实很便宜！

    于是，我让服务生把我点的千层面换成了龙虾面。服务生很开心，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往厨房送订单去了。

    几分钟后，蔬菜沙拉和海鲜沙拉都上齐了。

    我点的那份海鲜沙拉的丰富程度让我很意外：带子、青口、虾仁、章鱼脚、小龙虾、牡蛎、扇贝和炸酥的银鱼，摆满一盘，均匀伴过油醋汁和罗勒叶，选一样入口，鲜美无比。

    熊君的肉酱面不一会儿也上来了，只剩我点的龙虾意面。

    时间几乎是从耳边一秒一秒溜走的，邻桌的低声对谈变成了朗朗笑声，服务生散漫的脚步变成了招呼客人结账时的轻快，熊君用叉子卷起面条的大快朵颐变成了刀叉碰到空盘时的清脆声响，这份吊人胃口的龙虾意面还没有做好。

    正准备让服务生催一下，我的龙虾意面做好了。只不过，它的出场，着实有点戏剧化，好像一部慢放的电影：两个服务生一人一边将后厨的帘子掀开，端着盘子的女服务生由背对转过身朝我们走来，她不是“托”着盘子，而是实打实地双手“端”着盘子。这盘子显然比熊君那份意面的盘子大了好多。意面在盘中堆成一座小山，上面趴着一只剖成两半的龙虾。等其他服务生慌张地撤下我们桌上用完的餐盘和刀叉后，龙虾意面以占据半张桌子的霸气姿态完成了华丽登场——那一刻，我仿佛听到帕瓦罗蒂把《我的太阳》唱到了最高音。

    女服务生微笑着示意我慢用，倒让我下不去手了。

    面对眼前的这份“饕餮大餐”，我和熊君的第一反应是：价钱肯定不对！

    我们让服务生重新拿来菜单，开始仔细研究这份龙虾意面的价格。

    跟其他意面一样，龙虾意面的价格栏里清楚地写着8欧元。可是再仔细看，发现龙虾意面的下面有几行蚂蚁大小的字：“龙虾价钱另算，价格详询商家。”

    这个时候，老板走了过来，他可能看出了我们的疑问，开始笑着解释起来：“这份龙虾意面是本店的招牌，上面标注的价格只是意面的价格，不包括龙虾。龙虾这个季节的价格是每100克8欧元，您的这份龙虾1000克，合80欧，加上意面的价格一共88欧元，但是……”

    老板话锋一转，微微倾下身体，贴近我的耳朵：“考虑到您是第一次光临本店，所以我们只收龙虾的钱，所以只要付80欧就好了！”

    他像是一个台词熟稔的舞台剧演员，噼里啪啦，声情并茂地说了一堆话，中间几乎没有换气，让人完全没有插嘴的地方。

    等他讲完，我表示，菜单应该把“龙虾单收钱”的说明写大一点，服务员也应该在点餐时告知顾客，而不是等到上菜或者结账时给客人一个“惊喜”。即使顾客知道龙虾另算，也应该告诉顾客这只龙虾有多重，而不是等端上桌再告知，让客人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尽量放慢语速，让老板听明白。

    没等我说完，老板脸色就变了，他很严厉地提高音量：“我们辛苦做好了这道菜，还给你们打了折，你们应该感谢上帝，现在却一脸要赖账的样子，我表示不能理解。我们威尼斯人最诚实，不可能在菜单说明或者龙虾重量上欺骗你，所以你必须付钱！并且，我们威尼斯人有个原则，绝不讨价还价！”

    时间在那一瞬间静止了：我跟老板在对视，所有客人探着身子望向这边，那份龙虾意面缓缓冒着热气……

    “没问题！”熊君的话打破了这一秒的时间定格。

    老板和服务生忿忿离去，我看着这份售价约合人民币640元的意面，不知如何是好。我跟熊君说：“这店里不能刷卡，我身上只有50欧元，怎么办？”

    熊君看了看我，用他的刀子切了一块龙虾肉塞进嘴里，边嚼边说：“你看，龙虾我也吃了一口，我跟你‘分享’好了，咱俩身上的钱凑一凑应该够。”

    眼前的这个大学老友，在北京会跟我争执哪家日式酒馆的鳗鱼饭做得更好，旅行时会每到一处写回一张明信片来炫耀那地方有多美，在佛罗伦萨会因为要去学院美术馆还是乌菲兹美术馆跟我争得面红耳赤。这个瞬间，他切下了一小块龙虾肉作为分摊费用的理由。

    已经忘记了最后是怎么吃完那份龙虾意面的，忘了给没给服务生小费，忘了两个人怎么用中文大声吐槽，但这份龙虾意面成为每次说起威尼斯时都会在脑中自动弹出的暖心符号。

    第二天游览完威尼斯，又到傍晚时分，我们不知不觉又转到了这家店。想起昨天那份沙拉不错，我俩居然鬼使神差地又进了店，各点了一份海鲜沙拉——连来点餐的服务生看到我们的表情都有种说不出的荒诞。

    邻桌坐了两个日本姑娘，拿着旅行书在讨论着什么。上菜时，我发现其中一个姑娘和我昨天一样点了那份龙虾意面。

    时光像是倒流，我又把那份龙虾意面的戏剧性出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着日本姑娘一脸错愕地叫来服务生核对菜单，看到老板来到她们桌前，微笑的表情渐渐变严肃，看到所有客人探身看了过去，看到最终众人散去，姑娘无奈地吃着龙虾……

    但是，这回放的场景里缺少了她的同伴切下一小块龙虾肉提议要和她“分享”的场景……

    这份意面，终究她得独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