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普世价值”遇上人类本能
作者 [新加坡] 叶鹏飞
青年参考
（
2016年12月07日
03
版）
全球化导致的贫富分化与族群对立，令自由主义的“普世价值”再度面临人类本能的挑战。若以为文明的“进步”是理所当然，对种族、语言和宗教相关的课题失去敏感，多元文化主义的理念终究会沦为空中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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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陌生男女一起搭电梯，女士突然忍不住放了个响屁，男士反倒向她致歉：“对不起，失礼了。”几年前，一位来自英国的历史教授在课堂上告诉我，男性的这种文明教养，是传统教育对绅士的要求。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规矩变了。有一回，教授在伦敦离开大楼时，意识到有女士尾随，本能地拉开门让她先走，对方却恶声恶气地回敬一句“你这大男人主义猪”。他自嘲道：“主张男女‘平等’的女权主义者最讨厌被臭男人奉承了。”
上个月，新加坡前外交部长杨荣文在演讲《全球化里的身份认同》中提到，每个人都有多重身份认同。我们应该了解并接受这个事实，甚至赞颂它。另一方面，他承认，身份认同存在永远都无法解决的内在紧张，但“这是世界迫切需要的理念”。
有人说，文明教养是对动物本能的驯化。可是，教养终究无法完全取代本能。身份认同也一样。作为自我定义的手段，性别、血缘、肤色、信仰、语言乃至口音属于原始本能的身份认同；杨荣文所说的更高层次的身份认同，是后天因素作用的结果，有时更表现为一种意识形态，正如他所形容的，是一种“理念”。如果没有文明，生命的意义只能停留在动物层次的饮食男女。但是，无视人类本能的意识形态，同样容易引发颠覆性反弹。
英国脱欧、特朗普入主白宫，都被认为是对经济全球化的民族主义反弹。全球化导致的贫富差距拉大，被视为这股潮流的肇因。但在笔者看来，全球化背后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恐怕才是激发英国和美国民众原始认同的深层心理动机。这种意识形态强调的众生平等，一方面合理化人口自由流动，另一方面妖魔化原始认同的正当性，导致了更丑陋的排外现象。
全球化不但带来持续恶化的贫富分化，更令缺乏竞争力的中低阶层惶惶不可终日，看不到自己和下一代的未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当自己和家人三餐不继，前景暗淡，高度的不安全感便促使人们回归本能认同，同时寻找代罪羔羊。最简单的划分，莫过于来自他乡的新移民，陌生的语言、宗教、肤色、生活习惯，成为最直观的分辨标准。如果再有居心叵测者恶意拨弄，把本地人的困境归咎于外来者，排外暴力必然是迟早之事。
特朗普的胜选，被不少人归因于白人至上主义的动员。这并不是说支持他的选民都有种族歧视，而是不少人被其竞选口号“让美国再度伟大”中隐藏的身份认同暗示打动。
在欧美的思想文化领域，自由主义一度接近全胜，传统道德观如男女有别、克己复礼、侍奉上帝，全被“扫入历史垃圾堆”。同性婚姻合法化、大麻合法化；日常用语必须政治正确地避免得罪任何“弱势群体”，男性白人却是流行文化戏谑揶揄的合理对象；任何对自由主义极端化和绝对化的质疑，都被批判为野蛮。自由主义精英以为自己代表的理性，已经升华为真理且征服了历史，却在胜券在握的自满中，引来了最政治不正确的选举结果。
难怪曾盛赞自由民主主义的福山发出警告：自由主义精英必须正视体制内的民粹势力发动的猛烈反扑。他认为，社会平等和身份认同，是精英必须着手处理的两大燃眉之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摧枯拉朽的全球化大潮中，惶恐不安的大众通过原始的身份认同寻求慰藉。在这股对抗全球化的逆流里，“普世价值”不得不直面人类本能的挑战。群居的特性，令我们在漫长的历史中，积累了日用而不知的习俗。这种日常交往所需的文化默契，是导向共善的道德社群的必要条件。因此，外来者须入乡随俗，才能相安无事。一旦新移民大量涌入，破坏了原有的默契，基于原始身份认同的冲突，只能是唯一结局。
不同种族杂居的现象，是文明高度发达的表现，却非文明的常态。我们必须不断学习如何与外来文化和平相处，如履薄冰地相互尊重、体谅、求同存异。更高的境界，如碰到女士在电梯里放屁时识趣地化解尴尬，并非生而知之，靠的是后天的努力学习。这种后天的身份认同，需要建立在新的共同价值和文化默契之上，而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实现的。
“我是谁”的身份认同当然有其意义，但“我们该如何实现共善”恐怕才是当下必须直面的挑战。若以为文明的“进步”是理所当然，对种族、语言和宗教相关的课题失去敏感，轻忽了“永远无法解决的内在紧张”，多元文化主义的理念终究会沦为空中楼阁。
（作者是《联合早报》高级评论员）
▋新加坡《联合早报》
全球化导致的贫富分化与族群对立，令自由主义的“普世价值”再度面临人类本能的挑战。若以为文明的“进步”是理所当然，对种族、语言和宗教相关的课题失去敏感，多元文化主义的理念终究会沦为空中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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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陌生男女一起搭电梯，女士突然忍不住放了个响屁，男士反倒向她致歉：“对不起，失礼了。”几年前，一位来自英国的历史教授在课堂上告诉我，男性的这种文明教养，是传统教育对绅士的要求。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规矩变了。有一回，教授在伦敦离开大楼时，意识到有女士尾随，本能地拉开门让她先走，对方却恶声恶气地回敬一句“你这大男人主义猪”。他自嘲道：“主张男女‘平等’的女权主义者最讨厌被臭男人奉承了。”
上个月，新加坡前外交部长杨荣文在演讲《全球化里的身份认同》中提到，每个人都有多重身份认同。我们应该了解并接受这个事实，甚至赞颂它。另一方面，他承认，身份认同存在永远都无法解决的内在紧张，但“这是世界迫切需要的理念”。
有人说，文明教养是对动物本能的驯化。可是，教养终究无法完全取代本能。身份认同也一样。作为自我定义的手段，性别、血缘、肤色、信仰、语言乃至口音属于原始本能的身份认同；杨荣文所说的更高层次的身份认同，是后天因素作用的结果，有时更表现为一种意识形态，正如他所形容的，是一种“理念”。如果没有文明，生命的意义只能停留在动物层次的饮食男女。但是，无视人类本能的意识形态，同样容易引发颠覆性反弹。
英国脱欧、特朗普入主白宫，都被认为是对经济全球化的民族主义反弹。全球化导致的贫富差距拉大，被视为这股潮流的肇因。但在笔者看来，全球化背后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恐怕才是激发英国和美国民众原始认同的深层心理动机。这种意识形态强调的众生平等，一方面合理化人口自由流动，另一方面妖魔化原始认同的正当性，导致了更丑陋的排外现象。
全球化不但带来持续恶化的贫富分化，更令缺乏竞争力的中低阶层惶惶不可终日，看不到自己和下一代的未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当自己和家人三餐不继，前景暗淡，高度的不安全感便促使人们回归本能认同，同时寻找代罪羔羊。最简单的划分，莫过于来自他乡的新移民，陌生的语言、宗教、肤色、生活习惯，成为最直观的分辨标准。如果再有居心叵测者恶意拨弄，把本地人的困境归咎于外来者，排外暴力必然是迟早之事。
特朗普的胜选，被不少人归因于白人至上主义的动员。这并不是说支持他的选民都有种族歧视，而是不少人被其竞选口号“让美国再度伟大”中隐藏的身份认同暗示打动。
在欧美的思想文化领域，自由主义一度接近全胜，传统道德观如男女有别、克己复礼、侍奉上帝，全被“扫入历史垃圾堆”。同性婚姻合法化、大麻合法化；日常用语必须政治正确地避免得罪任何“弱势群体”，男性白人却是流行文化戏谑揶揄的合理对象；任何对自由主义极端化和绝对化的质疑，都被批判为野蛮。自由主义精英以为自己代表的理性，已经升华为真理且征服了历史，却在胜券在握的自满中，引来了最政治不正确的选举结果。
难怪曾盛赞自由民主主义的福山发出警告：自由主义精英必须正视体制内的民粹势力发动的猛烈反扑。他认为，社会平等和身份认同，是精英必须着手处理的两大燃眉之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摧枯拉朽的全球化大潮中，惶恐不安的大众通过原始的身份认同寻求慰藉。在这股对抗全球化的逆流里，“普世价值”不得不直面人类本能的挑战。群居的特性，令我们在漫长的历史中，积累了日用而不知的习俗。这种日常交往所需的文化默契，是导向共善的道德社群的必要条件。因此，外来者须入乡随俗，才能相安无事。一旦新移民大量涌入，破坏了原有的默契，基于原始身份认同的冲突，只能是唯一结局。
不同种族杂居的现象，是文明高度发达的表现，却非文明的常态。我们必须不断学习如何与外来文化和平相处，如履薄冰地相互尊重、体谅、求同存异。更高的境界，如碰到女士在电梯里放屁时识趣地化解尴尬，并非生而知之，靠的是后天的努力学习。这种后天的身份认同，需要建立在新的共同价值和文化默契之上，而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实现的。
“我是谁”的身份认同当然有其意义，但“我们该如何实现共善”恐怕才是当下必须直面的挑战。若以为文明的“进步”是理所当然，对种族、语言和宗教相关的课题失去敏感，轻忽了“永远无法解决的内在紧张”，多元文化主义的理念终究会沦为空中楼阁。
（作者是《联合早报》高级评论员）
▋新加坡《联合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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