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时兄弟“天差地别”的人生

    十几天前，莫拉德以比利时跆拳道奥运代表的身份，乘坐航班从布鲁塞尔扎芬特姆国际机场起飞。5个月前，他的哥哥纳吉姆在这个机场引爆了自杀装置，制造了震惊世界的布鲁塞尔爆炸案。

    哥哥沉迷于极端主义思想，弟弟刻苦训练为国争光。“这真的太疯狂了。同样的父母，接受同样的教育，一个这么好，另一个那么糟。”比利时律师菲利普（Philippe Culot）说出了不少人的想法。

    生命中最灰暗的一天

    莫拉德·拉克哈维（Mourad Laachraoui）站在大学实验室里，正使劲将起重机上的螺丝拧紧。一个同学把手机递给他，“你快看看”。一则新闻出现在屏幕上：“布鲁塞尔扎芬特姆国际机场出发大厅发生爆炸。”3月22日的比利时，天空灰蒙蒙的，气温只有7摄氏度。

    布鲁塞尔商业与技术学院距离机场只有几公里，发生在身边的灾难让班里的同学都拿起了手机。新闻实时滚动播发：爆炸死亡人数达到19人；政府相信这是一次恐怖袭击，4个自杀式袭击者的名单已经确定，其中一名男子名叫纳吉姆·拉克哈维（Najim Laachraoui），今年24岁……

    看到最后一则新闻时，莫拉德的脑子里仿佛有东西爆炸了，瞬间一片空白。实验室里的一个学生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喊道：“嘿！莫拉德，这里有个人和你一个姓，不会是你的亲戚吧。”

    “这个同学只是随口一说，不想一语中的。”莫拉德回忆起当天发生的情形时说。接受德国《明镜》周刊采访时是阳光明媚的5月，距离那场有35人死亡、超过300人受伤的悲剧已经有一段时间。

    《明镜》周刊记者花了几个星期才说动莫拉德接受采访，并承诺他可以随时停止。和记者见面时，莫拉德穿着白色衬衫和灰色开衫。初次握手，他胳膊上长长的伤疤格外显眼。“几年前的比赛中，我的掌骨受伤，我在结束后才注意到手套里全是血。”

    最初的采访中，莫拉德回答了所有问题，但当话题转到哥哥时，他开始咬指甲，声音也发生了变化。“过去两个月，无论是我，还是我的父母，都过得异常艰难。以前，我总能快速适应或遗忘意外，但这件事不同，我无法想象自己的兄弟会做这样的事。”莫拉德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有人建议我改个姓，但这就是我的姓氏，更是我父亲的姓氏。”

    “我对发生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

    第二次采访时，《明镜》周刊记者来到布鲁塞尔南部，莫拉德在那里的训练场练习跆拳道。道馆的大喇叭播放着嘻哈音乐，汗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莫拉德在每一次攻击时，都会发出像网球运动员一样的嘶吼声。

    莱昂纳多（Leonardo Gambluch）斜靠在墙上，不时指导运动员“继续出拳”。这位42岁的阿根廷人是莫拉德的跆拳道教练，但自从3月以来，他的角色又增加了心理咨询师和发言人。

    “悲剧发生后，我告诉莫拉德两件事。首先，没人可以选择家人；其次，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训练场。”莱昂纳多回忆，在爆炸发生的5天后，莫拉德就站到了体育场内。侧踹、下劈、前手直拳……那天的他像野人一样，对着假人练习了两个小时。但发泄过后，莫拉德开始变得很安静。

    据英国《每日邮报》报道，拉克哈维兄弟一起在布鲁塞尔的哈尔贝克附近长大，那里住着大量移民。他们的父亲来自摩洛哥，父亲喜欢李小龙和成龙的电影，又不希望儿子在街头游荡，便将孩子送到跆拳道馆学习。

    “这项运动一直伴随我成长，当你在场上时，必须尊重规则，这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在莫拉德看来，跆拳道的终极目标不仅是要击败对手，更重要的是向人们传达诚信与公平。

    但哥哥显然没有被这样的运动精神感染。莫拉德14岁那年，纳吉姆已经18岁，成年后的他不再练习跆拳道，而是蓄起了山羊胡，戒了酒，避免和妇女握手，频繁进出清真寺。“他经常阅读政治类的书籍，有时候也会看雨果。”莫拉德说。

    “我们不再经常看到对方，因为我时常训练，但见面的时候，我不会感到他郁郁寡欢，他生活得很好。”这是莫拉德对哥哥的最后印象。据《华尔街日报》报道，在恐怖袭击发生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莫拉德仍表示：“他曾是很好的人，我对发生的一切难以置信。”

    “即使碰到，我可能也认不出来他了”

    纳吉姆2011年进入大学学习机械电子。毕业后，他在欧洲议会位于布鲁塞尔的办公地做过清洁工，在他引爆炸药的布鲁塞尔机场干过临时工。在比利时对布鲁塞尔恐袭的调查中，纳吉姆是“炸弹专家”，他涉嫌制造了作案所用的爆炸装置。

    2013年2月17日，纳吉姆离开家乡，从土耳其中转至叙利亚，加入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接到儿子从叙利亚打来的电话后，纳吉姆的父亲报了警。到达叙利亚后，纳吉姆在推特网上写道：“穆斯林正在全面备战。”比利时司法部门于2014年3月发布了对他的国际逮捕令。

    纳吉姆在叙利亚前线为IS冲锋陷阵，后来晋升为看守人质的头目，负责看管被IS抓捕的媒体记者。据后来获释的人质称，纳吉姆不像其他人那么凶残，但“如果（上头）命令他做什么，他绝不会迟疑”。

    “我们很担心他，曾试图和他联系，但无法从脸谱网上找到他。起初，他隔段时间会与父亲联系，每次都用不同的电话号码打来，后来就杳无音信了。”莫拉德说，自己和哥哥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13年，此后3年纳吉姆再没露面。“我们最初很担心，但后来想通了，生活要向前看，我的家庭需要翻开新的一页。”

    在家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2015年，纳吉姆回到比利时，任务是制造尽可能多的杀戮。据英国《卫报》报道，布鲁塞尔恐袭后，警方进入他的据点发现，那里藏有15公斤爆炸物。有证据表明，纳吉姆与2015年底的巴黎恐袭有关，因为几乎每个袭击者的爆炸腰带上都发现了他的DNA。

    当得知自己和哥哥生活在一个城市，有可能擦身而过时，莫拉德强忍泪水，“即使碰到，我可能也认不出来他了”。

    在纳吉姆忙着设计恐怖袭击计划时，莫拉德为参加比赛辗转于世界各地，俄罗斯、阿联酋和韩国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在美国里诺市，莫拉德赢得了一场跆拳道公开赛的冠军，脸谱网上放着他领奖时的照片，那时的他笑得一脸灿烂。

    “我更怨恨引他走上这条路的人”

    悲剧发生后，莫拉德原本平静的生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不仅要接受兄弟变成“怪物”的事实，还要向世人证明，自己和哥哥不一样。过去5个月里，他一直想用行动告诉人们，自己并不危险，一点也不愤世嫉俗。

    然而，在袭击发生后，莫拉德的一些大学同学见到他都绕道而行，没有人当面对他说什么，但可以看到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他不知道自己的余生是不是都要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度过。

    “一些不和谐的声音要求莫拉德和他的家庭对纳吉姆的行为负责。可能有些人在爆炸中失去了亲人，他们想向莫拉德报复。”莱昂纳多说，“我会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和那个制造爆炸的家伙完全不同，你是这个国家最优秀的运动员之一，你是社会的榜样。”

    那段时间里，运动成为莫拉德的避难所，他创建了新的脸谱网页面，上面大多是训练时的照片。“跆拳道教会我如何尊重他人。”页面上写道，旁边配着比赛后他和对手拥抱的照片，莫拉德希望借此表明，自己没有被哥哥同化。

    今年5月中旬，莫拉德前往瑞士蒙特勒参加欧洲锦标赛，47个国家的400多名运动员同台竞技。比赛前的莫拉德面色苍白，身高1.8米的他为了让体重保持在54公斤以下，已经好久没有吃饱过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莫拉德，在爆炸发生8个星期后，一路打进了决赛。赛场上的他戴着红色的头盔，每次出拳都直击对手要害。“比利时！比利时！”喧闹的人群中不断有人为他加油打气。最终，莫拉德以6比3取得了胜利，成为欧洲冠军。

    颁奖仪式上，莫拉德闭上眼睛，耳畔回荡着比利时国歌。在接受采访时，他表示，胜利属于自己和家人。说这话时，莫拉德胸前的金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之后，莫拉德马不停蹄地开始备战奥运会。由于在跆拳道全部8个级别的比赛中，奥运会仅设男女各4个级别，莫拉德并不在运动员之列，但作为陪练，他仍是比利时国家队的一员。

    训练之余，莫拉德会情不自禁地思考，他一直试图为哥哥的行为进行合理的解释。“我想了很多，但毫无头绪。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

    “在袭击发生后的几周里，我经常自问是否会为哥哥掉眼泪——他是给别人带去灾难的恶魔，但也是我的兄弟。”在几番纠结后，莫拉德终于直面自己的内心，“是的，我会为他感到难过。”

    莫拉德现在的状态看上去不错，但悲剧仍给他留下了后遗症。《每日邮报》称，每当必须经过纳吉姆制造杀戮的机场时，“奇怪的感觉”都会令莫拉德感到毛骨悚然，只能尽可能快地离开。

    然而，《明镜》周刊记者问莫拉德是否怨恨哥哥时，他坦言：“不。他做的事非常恐怖，但我更怨恨引他走上这条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