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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7月27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叙利亚孤儿在土耳其挣扎求生

本报记者 高珮莙   青年参考  ( 2016年07月27日   07 版)

    在土耳其工厂工作的叙利亚孩子。

    12岁的艾哈迈德

    从蹒跚学步的幼儿到十几岁的少年,在土耳其艰难求生的叙利亚难民中,有许多是在战争中失去父母和直系亲属的孤儿。除了少数被非政府组织救援的幸运儿,他们中的大多数靠捡垃圾、在血汗工厂工作勉强维生。他们梦想着逃离,却不知该怎么做。

    她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干活儿

    今年夏天的一个清晨,13岁的阿林(Alin)独自行走在土耳其梅尔辛市街道上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眼睛里全是疲惫。在这条通往工厂的路上,除了破旧的建筑、昏暗的路灯和沉睡的流浪狗,什么都没有。阿林用细弱的嗓音哼起了一首充满希望的歌,歌里的两个孩子在失去一切、历经苦难后得到了神的救赎,回到故土叙利亚成为国王和王后。

    穿过一条小巷,走进工厂大门,成百上千台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大,阿林的歌声逐渐被淹没。她低着头穿过低矮的门洞,走下15级台阶,走进一间潮湿、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里。

    地下室里弥漫着汗水的味道,天花板上明亮的灯光温柔地照在24张年轻的脸上。19个女孩和5个男孩中,许多人拄着拐杖,有3人失去了一条腿。短暂的点名后,他们在监工的催促声中坐在木桌旁的塑料凳子上,开始工作。

    阿林的左脚熟练地踩上缝纫机的踏板,抓起一件黑色T恤开始缝纫。当夜幕再次笼罩这座地中海畔的城市,她已经做完了约1000件衣服。

    缝到几百件衣服时,阿林的臀部、脖颈和肩膀开始抽筋,但她从不抱怨,一个字也不说,默默地做着手里的活儿。11个或12个小时后,她会偷偷看一眼挂在墙上的小钟。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弟弟艾哈迈德(Ahmed)在300公里外的加齐安泰普一个废弃的院子里,开始上夜班。

    他们无法见面或交谈,但阿林能想象到比她矮几厘米的艾哈迈德如何爬上堆积如山的垃圾,用纤细的手臂捡起一块块垃圾,堆放在板车上,然后饿着肚子拉车穿过城市,直到浑身的骨头都在疼。

    经过14个小时不间断地缝纫,阿林离开了地下室。她已无力唱歌,只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开始祈祷,祈祷有人能来拯救他们,就像歌词里的那两个孩子。父母在战争中丧生后,他们逃离阿勒颇,来到了土耳其。

    “叔叔告诉我们,我们必须离开”

    被困在这个土耳其南部小镇之前,艾哈迈德是个喜欢吃甘草汤、骑自行车和踢足球的大耳朵男孩,阿林是擅长写作业的乖乖女,学习成绩全班最好,在厨师母亲阿德巴(Adeeba)的指导下学习烹饪。他们的父亲穆罕默德(Mohammed)是阿勒颇一家洗衣店的老板。

    两年前的一个夏日,全家人坐在餐桌前正要享用母亲准备的蒸粗麦粉,一波剧烈的爆炸突然掀翻了4把椅子。从天而降的炸弹落在邻近的建筑物里,将他们家的三面墙撕得粉碎。孩子们尖叫着向父亲求救,母亲则沉默地躺在了废墟中。

    “她只是躺在那里,”艾哈迈德回忆道,“不再呼吸。”烟尘散尽时,血从她额头缓缓流下,用阿林的话说,“像是一条红色的河流”。

    将母亲埋葬在离家不远的墓地后,两个孩子跟着父亲搬进了叔叔家。穆罕默德丢掉了生意,但他仍然不愿离开阿勒颇,只是成天诅咒阿萨德和他的士兵。孩子们连续几周甚至几个月没法出门,每当晚上炮弹震动墙壁时,就牢牢握着父亲的手。

    一年前一个炎热的清晨,穆罕默德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他想为孩子们带回皮塔饼、一点面粉和一罐水,却没躲过埋伏在屋顶上的狙击手。每次回忆起这件事,两个孩子的眼睛就会水光荡漾,面孔发僵。“叔叔告诉我们,我们必须离开。”艾哈迈德对德国《明镜》周刊说,“但他留了下来。”

    叔叔把最后一点钱交给毒贩,后者将两个孩子藏在汽车后备箱里带出了城。他们沿着铁丝网,在瓢泼大雨里走了两天两夜,来到了土耳其。

    一开始,艾哈迈德、阿林和数百名叙利亚人一起挤在难民营里,住在用纸板和塑料防水布搭成的小屋里,没有床和食物。营地里唯一的电力来源是拖拉机电池,水来自一条肮脏的运河。他们从没见过医生、志愿者和任何负责照顾孤儿的工作人员。

    为了赚钱买吃的,两个孩子开始跟着其他难民打工,为土耳其农民摘棉花、西瓜,每天工作10个小时,一周工作7天。冬天到来,大人们开始寻找新工作和保护自己免受严寒之苦的安身之处,曾跟着母亲学习缝纫的阿林爬上卡车,来到300公里外的梅尔辛纺织厂打工。艾哈迈德则坐着没有窗户的牲畜车到了加齐安泰普郊区。

    她希望能像鳄鱼那样游到欧洲

    夏夜的暖风中,1.5米高的艾哈迈德拉着车经过工业废墟、汽车维修店和废弃工厂,寻找任何可能有用的东西——坏掉的汽车气缸或一只金属桶。每隔几百米,他就得俯下身把新发现的东西放到车上。老板答应每收集一公斤废弃物给他1.5美分(约合人民币0.1元),一个晚上下来,他能赚4.5美元(约合人民币30元)。

    这是艾哈迈德的第五份工作,他的肩膀和肚皮被金属锋利的边缘划得满是伤疤。

    刚来土耳其时,他和6名成年男子、另外9个男孩住在一个帐篷里,一起焊钢、烧水泥、在建筑工地搬石头。他们存下每一个里拉,打算将来坐船去欧洲,在德国过上更好的生活。但今年春天,警察发现了搭在城市边缘的帐篷,把成年人“像牛一样塞进卡车里”,男孩们则流落街头。

    如今,艾哈迈德带着小伙伴们,住在用偷来或捡来的工具建造的小屋里,用垃圾和枯枝点燃火堆,烧上一壶甜茶果腹。他们原本素不相识,却相依为命,一起起床、祈祷、分享面包、收集废品,组成了新“家”。他讨厌工作,但不工作就会饿死。

    艾哈迈德有个从家乡带来的背包,里面有印着“我爱叙利亚”字样的T恤、一条裤子、一双袜子、一袋巧克力、一个小玩具机器人和一个破旧的手机。下班后热得睡不着觉时,他会拿出手机看看父母、阿勒颇和阿林的照片,怀念曾经的朋友。

    有时,艾哈迈德会发信息给无法逃离叙利亚的叔叔,对方经常谴责他,说他应该去找姐姐阿林,但艾哈迈德不愿意离开这里,“我不想再走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艾哈迈德和阿林睡在同一间卧室里,一起画画、玩耍、嬉笑打闹到深夜。但如今,战争让他们在异国他乡天各一方,而他们只能接受。

    几乎每晚必发的短信,是他们彼此联系的唯一方式。阿林经常说起她一天缝了多少件衣服,偶尔发一张和其他孩子共享的床垫照片。她下班后经常饿肚子,没钱买东西吃,因为收入仅够支付在这个小房间里睡觉的开销。

    德国总理默克尔访问加齐安泰普时,阿林兴奋地发信息给弟弟:“有女孩说欧洲的女王去你那儿了,她去接你了。”艾哈迈德不理解。他从没听说过默克尔的名字,也不知道德国在哪儿,只知道自己不能回到叙利亚,那里太危险了。

    阿林坐在梅尔辛的工厂里,在白色马球衫上缝一只小鳄鱼,或是在运动裤和T恤上缝阿迪达斯、彪马、耐克的商标。从这里流出的假冒商品,会经伊斯坦布尔销往保加利亚和德国。阿林最喜欢的是缝小鳄鱼,因为它们足够强大。她希望能像鳄鱼那样游到欧洲。

    在阿林的想象中,欧洲是北部一个“被大海环绕的小岛”,默克尔是穿白色长袍、拥有金色长发和如丝般柔软皮肤的年轻女子。一起缝纫的女孩告诉她,所有德国人都“富有而美丽”。

    五万名叙利亚孤儿生活在土耳其

    加齐安泰普和梅尔辛街头,到处都是像艾哈迈德和阿林这样的孩子。他们每天走过的建筑物上贴着总统埃尔多安的照片、可口可乐的广告,还有“伊斯兰国(IS)”的宣传口号。那个宣称是“巨大家庭”的组织承诺会照顾孩子,给他们前途、零花钱和食物。

    土耳其非政府援助机构IHH的数据显示,叙利亚危机5年来,已导致至少60万名儿童成为孤儿,其中约5万居住在土耳其靠近叙利亚的边境省份,仅哈塔伊省就生活着8000名叙利亚孤儿。

    IHH主任阿德姆·卡雷奇(Adem Kalayca)告诉土耳其《沙巴日报》,该机构在叙利亚部分地区设立了特殊的难民营,那里居住着5225个孩子。土耳其还有许多援助组织为叙利亚妇女儿童提供住所、食物和医疗服务,仅IHH就帮助了7000多名孤儿。总部位于英国的叙利亚人权观察机构称,自2011年3月以来,已有14629名儿童死于叙利亚战争。

    “也许他们的父母仍然活着,但无力抚养他们。”土耳其慈善机构Kahatayn孤儿院创始人Abdelqader告诉美国非营利新闻机构“Syria Direct”,“我们永远无法取代父母的角色,但我们试图填补这个空白。”

    截至7月18日,Kahatayn为生活在土耳其的叙利亚孤儿提供饮食、医疗、教育、住房和心理支持,还为他们开设了语言、游戏和互联网中心。此外,该机构注册登记了3.5万名儿童的姓名,为他们的监护人提供每月3000美元(约合人民币两万元)补贴。

    目前,由叙利亚裔美国人创立的麦拉姆基金会已成立了8个孤儿院,但还是远远无法满足需求。“有太多孩子需要帮助,但我们无法接纳更多人了。”Bayti孤儿院董事尼哈德·阿卜迪(Nihad Abdi)告诉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

    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透露,在逃离家园的400多万叙利亚人中,有超过一半年龄在17岁以下。有些幸运儿有父母的陪伴,有人在战争中失去了双亲,很多人甚至没有可以照顾他们的直系亲属。他们仍在不断涌向土耳其,但孤儿院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他们。

    不久前,阿林听说加齐安泰普发生了爆炸,有个叙利亚孩子被炸死了。第二天早上,她揣上自己50里拉(约合人民币214元)的全部积蓄,爬上开往那里的巴士。5个小时的车程后,她在公共汽车站打了20多个电话,但艾哈迈德没接。天黑了,她登上了最后一班回梅尔辛的车。

    回来后,阿林收到了艾哈迈德的短信:“你好,姐姐。我们日夜不停地捡垃圾,很快就会有足够的钱了。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了。”

    从加齐安泰普回来的第二天上午,阿林像以往那样去上班,被同样身为叙利亚难民的老板纳赛尔(Nasser)狠狠骂了一顿。她默默走到缝纫机前,左脚踩着踏板,右手放在机器上,泪水夺眶而出。

    她羞愧地捂住了脸,却无法停止哭泣。她不是为死去的父母而哭,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哭。只是在被成年人责骂的那一刻,仅仅是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孩子一样。

 

叙利亚孤儿在土耳其挣扎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