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剧《雷区》：昔日敌人携手反思战争

    马岛战争过去34年后，由阿根廷艺术家洛拉·阿里亚斯（Lola Arias）导演的舞台剧《雷区》（Minefield）在伦敦皇家宫廷剧院上演。6位曾经的敌人毫无障碍地面对面交流彼此的感受，共同回忆那场夺去了255名英国士兵和649名阿根廷士兵生命的残酷战争。

    “通过杀死更多人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战争”

    1974年加入英国皇家海军陆战队时，英国下士卢·阿穆尔（Lou Armour）只有16岁半。对一心想逃离自己出生长大的沃里克郡的他来说，参军似乎是个好主意。当时，这个聪明的小伙子热衷逃课，却并非吸烟或逛街的小混混，检查员总能在图书馆或艺术画廊里找到他。

    1982年4月，刚到福克兰群岛（阿根廷称为马尔维纳斯群岛）时，阿穆尔是先遣队一员。他喜欢画画，总是只身一人到荒野上放空自己。但仅仅4天后，这支部队就遭到阿根廷军队的装甲车袭击，双方展开了持久战，英军被迫分散逃到了群岛首府斯坦利。

    好不容易赶到政府大楼前，他们已陷入阿根廷人的三面夹击。就在僵持之际，双方高官协商停战，阿穆尔带着自己的士兵高举双手走出大楼。英国《泰晤士报》记者上前，为他们拍下了一张头条照片。

    阿穆尔告诉北美青年文化网站“VICE”，由于天气寒冷和设备匮乏，他们只能步行把所有重型设备运回肯特山，背着45公斤重的东西不停地上山下山，被潮湿、寒冷、腹泻和缺乏睡眠困扰，这是他做过“最艰难的事”。

    和那群“试图杀死我们的家伙”一起下山的路上，阿穆尔知道了阿根廷时任总统加尔铁里为什么出兵福克兰群岛。上世纪80年代初，阿根廷爆发严重经济危机和反对军政府的大规模运动。以加尔铁里为首的政府试图通过对马岛采取军事行动来缓解国内危机，而对于英国时任首相撒切尔夫人而言，这是她站起来向全球展示自己是强有力领导者的机会。

    “我们对总统、首相和女王不感兴趣，我们只是试图杀死对方。”阿穆尔回忆道，“通过杀死更多人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战争。”

    就在同一片战场上，英国士兵戈登·霍根（Gordon Hoggan）发现两名敌人躲在附近的山洞里。偷偷接近目标时，他的步枪卡住了。“我没时间摆弄枪了，所以我将刺刀扎进了一个人的脖子，他根本没机会开枪。”霍根告诉英国《卫报》。

    看到战友受到攻击，阿根廷士官胡里奥·卡斯蒂略（Julio Saturnino Castillo）高喊着“英国王八蛋”，冲出战壕保护战友，立刻就被射杀。卡斯蒂略因此被追授阿根廷最高军事荣誉，海军舰艇也以他的名字命名。

    回到英国后，幸运生还的霍根多年来被噩梦和神经衰弱困扰，曾在伦敦大街上流浪了18个月，接受创伤后应激障碍治疗也无济于事。被这段血腥记忆折磨了超过30年的霍根告诉法新社，他想知道自己当初杀死的那个人是谁，希望前往阿根廷把他的头盔还给家人，从而“击败内心的恶魔”。

    “他们可能不愿意见到我，可能会恨我杀死了他们的儿子或兄弟。”他说，“但我想向他们解释当初的一切。”

    在阿根廷报纸《Clarin》的帮助下，霍根知道了那个死于自己刺刀下的小伙子叫何塞（Jose Luis Galarza），死前刚从高中毕业，喜欢吉他，笑起来很单纯，因为强制性兵役才来到福克兰群岛。

    “我当然希望能拿回头盔。”何塞的父亲米格尔（Miguel Galarza）透过泪光告诉《卫报》。他多年来从不提及英年早逝的儿子，但至今保存着儿子微笑着穿军装的照片。“我记忆中的他就是这样。”

    “战争就是杀人或者被杀”

    2013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以戏剧实验“探索虚构和现实之间边界”的阿里亚斯接触到了一些阿根廷老兵，并请他们回顾关于马岛战争的记忆。在伦敦巴特西艺术中心展出这段视频时，这位39岁的女导演突发奇想，决定让英国老兵和阿根廷老兵在同一个舞台上“重建他们的记忆”。

    据英国“Run Riot”网站报道，找到英国老兵并说服他们开口，是个巨大的挑战，让他们去阿根廷排练两个月更是难上加难。努力近3年之后，《雷区》终于登上了伦敦皇家宫廷剧院的舞台。

    而对于英国前伞兵团士兵托尼·班克斯（Tony Banks）来说，回到阿根廷是他人生中必须完成的一件大事。

    在班克斯记忆中，那是“一场非常肮脏的战争”。他目睹挥舞着白旗的英国士兵被敌军射杀，手无寸铁的阿根廷小伙子被刺刀刺死，战士在寒冷彻骨的荒山上被冻伤，迫击炮和手榴弹爆炸的白光照亮了整片夜空，人们发出恐惧和痛苦的尖叫，侥幸活下来的人神情呆滞、饱受创伤。“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可怕的烧肉气味。”他说。

    “我怜悯过死去的阿根廷人，他们是和我一样的年轻人，步枪柄上贴着圣母玛利亚的图片。”班克斯告诉英国《每日邮报》，“但我知道自己是为了活着而战，我无力为他们难过。战争就是杀人或者被杀。”

    最让他难以忘怀的，是最好的朋友史蒂夫（Steve）中弹身亡前的一幕。“他脸上毫无血色，呼吸很浅，他叹了口气，一颗泪珠滚下脸颊，然后悄无声息地咽了气。”这个瞬间被深深烙进班克斯的意识，30多年过去了，仍然时常困扰着他。

    刚被送到战场上时，才20岁的班克斯曾满怀战斗激情，准备“做我喜欢的工作”。两个多月后，回到家乡敦提的他愤世嫉俗、喜怒无常、浑身带刺，很快就离了婚，经常在晚上拎着威士忌独自消磨时光，以烂醉来逃避噩梦。

    “母亲告诉我，我已经没有心了，我把它留在了福克兰群岛。”班克斯说。很长一段时间，他怀疑战友们牺牲生命让他活下来是否值得。

    即便如此，如今经营一家公司、已成为百万富翁的班克斯仍然从未质疑过那场战争的合理性。“重要的是，我知道30多年前我们做得很对，我们从阿根廷侵略者手中夺回了福克兰群岛。”他告诉《每日邮报》，“如果还有一场战争，我会装上刺刀，再打一遍。”

    但在《雷区》中，阿里亚斯不打算触及任何与主权相关的问题，而是“专注于记忆和创伤”。她告诉英国《每日电讯报》：“英国和阿根廷老兵都还没有走出战争的余波，他们内心的伤疤很深。”

    “我们从没赢得这场战争”

    离开战场很久后，53岁的马塞洛·瓦列霍（Marcelo Vallejo）仍然走不出创伤，甚至每次听到英国流行音乐都会暴怒。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极端愤怒。”这位如今的铁人三项冠军告诉《每日电讯报》，他愿意来到《雷区》的舞台上讲述自己的故事，是为了学会控制愤怒，以免像很多老兵一样自绝生命。

    “我们已经有1225名退伍军人死于疾病、酗酒或毒瘾，约419人自杀。”阿根廷老兵阿尔弗雷多·普奇（Alfredo Pucci）告诉美国“Pan Am Post”网站，衣食、设备匮乏和被军官虐待，持久地影响了他们的身心健康，让他们至今仍在苦苦挣扎。

    对于成千上万阿根廷退伍军人而言，战斗还在继续。国家承诺但并未真正提供健康检查，也没有调查对士兵施以酷刑和处决士兵的军官。

    战争结束后，阿穆尔没有离开福克兰群岛，而是留下来试图加入特种部队。但这支部队对士兵要求苛刻，他由于种种原因没能如愿。“有时我觉得自己很蠢。”他告诉“VICE”，“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1986年，阿穆尔卖掉了战争勋章，背着帆布包和一点钱回到英国。他考上了兰开斯特大学，学习政治学、社会学和艺术史，最终拿到了博士学位，如今在为智障儿童上课。

    回到英国后，他不愿参加任何庆祝活动，觉得因战功被拥戴为英雄是种耻辱。“在那场刚刚过去的战争中，双方的人都在被杀死，没什么可欢呼的。”在舞台上，他艰难地重新审视这段记忆，将其视作一种逐步的解放。

    “每当我听到阿根廷人讲述他们的记忆时，我就在想，为什么要选择我来上这个节目？他们的故事真的很可怕，令人心碎。”他说，“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类。我曾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伤、死去，如今还和他们一起吃饭，去拜访他们的家和学校，听他们讲述过往的故事。我确切地明白，他们和我们没什么两样。”

    阿穆尔希望通过《雷区》，观众能更好地理解旧日之敌是如何面对彼此、成为朋友，也希望那些没有战争记忆的年轻人明白，“我们从来没有赢得这场战争”。

    “如今，世界仍然有许多野蛮的角落，互联网和媒体将它们活生生地展现在了我们面前。”他说，“我想告诉年轻人，不要去攻打阿根廷人，不要为了政客的短期利益而战。去攻打‘伊斯兰国’，去打败那些不尊重人性的恐怖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