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专访美国“编剧教练”罗伯特·麦基
电影即将过时，网剧才是未来？
本报记者 蒋肖斌
青年参考
（
2016年06月29日
10
版）
2016年夏，北京，阵雨。4名年轻记者，两男两女，在一家五星级酒店22层的套房中，采访一位75岁的老人。接下来，故事有两种发展形式：一种是，其中两个记者在提问过程中对对方的问题提出了质疑，然后可能一见钟情，也可能互相痛恨——总之，得因此发生点儿什么，在采访的场景之下埋藏着潜台词；另一种是，窗外出现了一个大怪兽。
老人说：“讲故事的能力是可以通过培训得到的。在故事写作中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原则，就是所有事情都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后一种故事是好莱坞式的，这不是我要教的。”他就是美国最著名（没有之一）的“编剧教练”罗伯特·麦基（Robert McKee）。
媒体对他的盛誉有“享誉全球”、“终极大师”、“电影行业的公开秘密武器”、“好莱坞最炙手可热的编剧教练”……5月底，麦基在北京开设了一期“故事”培训课程，为期4天，学费近万元，230个名额被一抢而空。开课前，《青年参考》记者对他进行了专访。
“我和亚里士多德的共同点是，都没写过著名剧本”
麦基的《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一书被奉为“编剧界的《圣经》”，他本人被英国《卫报》称为“亚里士多德后最有影响力的讲故事理论家”。不过，麦基说，他和亚里士多德的共同点是，“都没写过一个著名剧本”。
直到高中毕业，麦基的职业理想还是牙医——因为他觉得人们会一直需要牙医，但妈妈告诉他，不，人们需要的是娱乐。于是，从本科开始，麦基走上了戏剧道路。指导他剧本写作的是以讲习莎士比亚和现代戏剧闻名的教授肯尼斯·罗，他的同门师兄弟有被称为“美国戏剧良心”的阿瑟·米勒（《推销员之死》作者）、创作了《星球大战》《夺宝奇兵》的劳伦斯·卡斯丹等。
麦基的道路和师兄弟们有些不同。他先是从戏剧转投电影，在密歇根大学的电影艺术系完成了博士学位，售出过一些电影剧本，却从来没有一部被拍出来。终于，1981年，他在南加州大学开设“故事”培训课程，在课堂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麦基说：“也许我属于讲台，正如故事创作需要同时具备文学天才和故事天才，教授别人故事的艺术才是我——罗伯特·麦基——真正的灵感之源和天赋所在。”在他看来，只要你有正常的智力水平，有一定的想象力，讲故事的能力就可以通过培训得到。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他创办的全球写作培训机构，学员超过10万名。其中，60人获奥斯卡金像奖，200人获美国电视艾美奖，100人获美国编剧工会奖，50人获美国导演协会奖。
“中国电影变得比好莱坞还要好莱坞”
根据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公布的数据，2015年，中国电影总票房为440.69亿元，同比增长48.7%。国产影片票房271.36亿元，占总票房的61.58％。公开上映的影片中，票房过亿影片共81部，其中国产影片47部。全年观影人次12.6亿，同比增长51.08%。全年新增银幕8035块，平均每天增长22块，全国银幕总数已达31627块。
中国的电影产业前所未有地让人眼红。
在麦基的中国电影佳片排行榜上，有张艺谋的《活着》《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陈凯歌的《霸王别姬》等——都是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电影。“现在世界上一提起中国电影，首先想到的还是这些。”麦基说，“而我最近看的几部中国热映电影，《泰囧》《捉妖记》《美人鱼》《夏洛特烦恼》等，娱乐，但是太简单。”
麦基说：“糟糕的编剧会把一个角色的内在情感完全外化，非常直白地用外在动作和语言来表达他的思想——英语中一个表达叫‘写在鼻子上’，把一个人的内心、哪怕是潜意识，都要直接表达出来。好的剧作家能写出一部无声的电影，通过影像和演员的表演来讲故事，对话只是第二选择。
麦基说：“中国的电影在这30年间发生了很大变化。在第五代导演之外，有李安、王家卫这样著名的华人导演，也有陆川的《南京！南京！》这样的后起之秀。”
麦基总结了现在中国商业片的10个普遍问题：太多结尾——不知道是什么是真正的结局；太情绪化——爱一定是最纯洁的爱、最高贵的事情一定是自我牺牲；太多解说——把故事背景生硬地告诉观众；此外，还有太少当代题材、太多虚幻题材、复杂但不深刻、太多重复叙事、太多镜头切换、太多不必要的闪回和剪辑、太多用以掩饰糟糕叙事的慢镜头和快镜头。
一些视频网站和电视台会做关于观众收视偏好的调查，根据数据来决定写什么故事。麦基并不认为这是个好消息：“编剧不应该以此为导向。你想要被喜欢，还是被尊敬？名和利这两个动机，只会带来坏故事。电影当然应该盈利，但现在很多做电影的人不只是想获得正常利润然后继续做电影，而是想借电影成为亿万富翁。他们拍摄不好的故事的理由是，我们就拍大众喜欢的。好莱坞是这样的，很不幸，中国电影变得比好莱坞还要好莱坞。”
对电影业的未来，麦基表示悲观：“美国业界的共识是，到2050年，大部分电影院都会关门。在欧洲，每天都有电影院倒闭。人们可以在手机、iPad、电视屏幕上看电影，不限时间，不限地点，无人干扰，这才是电影业的未来。电影艺术永远存在，但电影院不是。我想在中国也将是如此。”
电视剧是未来讲故事的主导？
麦基发现，不仅是中国，全世界电影的一个通病是，故事中的善与恶往往处于两极。“善就非常非常善，恶就非常非常恶。但这样的故事并不能对人起到教化作用。这种幼稚性的文化，让人们非黑即白地看待世界，使人们变得特别简单，容易被污染。”麦基认为，长篇电视剧可以弥补这个缺陷。“电视剧的好处在于，它的角色通常非常复杂，不是单纯的善与恶，而是善恶交杂，你在看的时候也会反思自己有多复杂。”
麦基说：“故事是生活的比喻，电影是人性的隐喻。当看到这种善恶交错的复杂角色时，我们会扪心自问，自己的内心是否也住着一个小小的沃尔特·怀特（《绝命毒师》中主人公）？一部有力量的作品，要能批评、质疑人性本身。”
“进入21世纪后，讲故事的主导力量是长篇电视剧。两个小时对电影来说，所能展现的内容很有限。如果说电影《卡萨布兰卡》中的里克·布莱恩是三维的，那么电视剧《绝命毒师》中的沃尔特·怀特就可能是十六维的。”麦基指出，过去的15年至20年间，美国出现了很多50小时至100小时的长篇剧情电视剧。《绝命毒师》有多达26条故事线，角色极其复杂。这需要最好的编剧、最好的叙事手段，这样的故事可能在人类历史上前所未见。
“美国分有线电视和卫星电视，但这些都会衰落。现在兴起的是完全通过互联网播出的电视剧。例如，美国著名喜剧演员路易斯·C·K（Louis C.K）在自己的网站上挂出了自编自导自演的《百年酒馆》（Horace and Pete），第一集收费5美元，剩下每集收费3美元，结果非常成功。”麦基说，“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这将讲故事的权利重新交给编剧。”
麦基接下来的写作计划是《对白》和《角色》两本新教材。他说：“对白是人们日常对话的隐喻。我的课不过上了几十年，但道理流传了几千年。千百年以来，人性和人们的对话方式没有改变，所以故事的讲述方式还是原来的样子，永远不会变。”
2016年夏，北京，阵雨。4名年轻记者，两男两女，在一家五星级酒店22层的套房中，采访一位75岁的老人。接下来，故事有两种发展形式：一种是，其中两个记者在提问过程中对对方的问题提出了质疑，然后可能一见钟情，也可能互相痛恨——总之，得因此发生点儿什么，在采访的场景之下埋藏着潜台词；另一种是，窗外出现了一个大怪兽。
老人说：“讲故事的能力是可以通过培训得到的。在故事写作中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原则，就是所有事情都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后一种故事是好莱坞式的，这不是我要教的。”他就是美国最著名（没有之一）的“编剧教练”罗伯特·麦基（Robert McKee）。
媒体对他的盛誉有“享誉全球”、“终极大师”、“电影行业的公开秘密武器”、“好莱坞最炙手可热的编剧教练”……5月底，麦基在北京开设了一期“故事”培训课程，为期4天，学费近万元，230个名额被一抢而空。开课前，《青年参考》记者对他进行了专访。
“我和亚里士多德的共同点是，都没写过著名剧本”
麦基的《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一书被奉为“编剧界的《圣经》”，他本人被英国《卫报》称为“亚里士多德后最有影响力的讲故事理论家”。不过，麦基说，他和亚里士多德的共同点是，“都没写过一个著名剧本”。
直到高中毕业，麦基的职业理想还是牙医——因为他觉得人们会一直需要牙医，但妈妈告诉他，不，人们需要的是娱乐。于是，从本科开始，麦基走上了戏剧道路。指导他剧本写作的是以讲习莎士比亚和现代戏剧闻名的教授肯尼斯·罗，他的同门师兄弟有被称为“美国戏剧良心”的阿瑟·米勒（《推销员之死》作者）、创作了《星球大战》《夺宝奇兵》的劳伦斯·卡斯丹等。
麦基的道路和师兄弟们有些不同。他先是从戏剧转投电影，在密歇根大学的电影艺术系完成了博士学位，售出过一些电影剧本，却从来没有一部被拍出来。终于，1981年，他在南加州大学开设“故事”培训课程，在课堂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麦基说：“也许我属于讲台，正如故事创作需要同时具备文学天才和故事天才，教授别人故事的艺术才是我——罗伯特·麦基——真正的灵感之源和天赋所在。”在他看来，只要你有正常的智力水平，有一定的想象力，讲故事的能力就可以通过培训得到。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他创办的全球写作培训机构，学员超过10万名。其中，60人获奥斯卡金像奖，200人获美国电视艾美奖，100人获美国编剧工会奖，50人获美国导演协会奖。
“中国电影变得比好莱坞还要好莱坞”
根据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公布的数据，2015年，中国电影总票房为440.69亿元，同比增长48.7%。国产影片票房271.36亿元，占总票房的61.58％。公开上映的影片中，票房过亿影片共81部，其中国产影片47部。全年观影人次12.6亿，同比增长51.08%。全年新增银幕8035块，平均每天增长22块，全国银幕总数已达31627块。
中国的电影产业前所未有地让人眼红。
在麦基的中国电影佳片排行榜上，有张艺谋的《活着》《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陈凯歌的《霸王别姬》等——都是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电影。“现在世界上一提起中国电影，首先想到的还是这些。”麦基说，“而我最近看的几部中国热映电影，《泰囧》《捉妖记》《美人鱼》《夏洛特烦恼》等，娱乐，但是太简单。”
麦基说：“糟糕的编剧会把一个角色的内在情感完全外化，非常直白地用外在动作和语言来表达他的思想——英语中一个表达叫‘写在鼻子上’，把一个人的内心、哪怕是潜意识，都要直接表达出来。好的剧作家能写出一部无声的电影，通过影像和演员的表演来讲故事，对话只是第二选择。
麦基说：“中国的电影在这30年间发生了很大变化。在第五代导演之外，有李安、王家卫这样著名的华人导演，也有陆川的《南京！南京！》这样的后起之秀。”
麦基总结了现在中国商业片的10个普遍问题：太多结尾——不知道是什么是真正的结局；太情绪化——爱一定是最纯洁的爱、最高贵的事情一定是自我牺牲；太多解说——把故事背景生硬地告诉观众；此外，还有太少当代题材、太多虚幻题材、复杂但不深刻、太多重复叙事、太多镜头切换、太多不必要的闪回和剪辑、太多用以掩饰糟糕叙事的慢镜头和快镜头。
一些视频网站和电视台会做关于观众收视偏好的调查，根据数据来决定写什么故事。麦基并不认为这是个好消息：“编剧不应该以此为导向。你想要被喜欢，还是被尊敬？名和利这两个动机，只会带来坏故事。电影当然应该盈利，但现在很多做电影的人不只是想获得正常利润然后继续做电影，而是想借电影成为亿万富翁。他们拍摄不好的故事的理由是，我们就拍大众喜欢的。好莱坞是这样的，很不幸，中国电影变得比好莱坞还要好莱坞。”
对电影业的未来，麦基表示悲观：“美国业界的共识是，到2050年，大部分电影院都会关门。在欧洲，每天都有电影院倒闭。人们可以在手机、iPad、电视屏幕上看电影，不限时间，不限地点，无人干扰，这才是电影业的未来。电影艺术永远存在，但电影院不是。我想在中国也将是如此。”
电视剧是未来讲故事的主导？
麦基发现，不仅是中国，全世界电影的一个通病是，故事中的善与恶往往处于两极。“善就非常非常善，恶就非常非常恶。但这样的故事并不能对人起到教化作用。这种幼稚性的文化，让人们非黑即白地看待世界，使人们变得特别简单，容易被污染。”麦基认为，长篇电视剧可以弥补这个缺陷。“电视剧的好处在于，它的角色通常非常复杂，不是单纯的善与恶，而是善恶交杂，你在看的时候也会反思自己有多复杂。”
麦基说：“故事是生活的比喻，电影是人性的隐喻。当看到这种善恶交错的复杂角色时，我们会扪心自问，自己的内心是否也住着一个小小的沃尔特·怀特（《绝命毒师》中主人公）？一部有力量的作品，要能批评、质疑人性本身。”
“进入21世纪后，讲故事的主导力量是长篇电视剧。两个小时对电影来说，所能展现的内容很有限。如果说电影《卡萨布兰卡》中的里克·布莱恩是三维的，那么电视剧《绝命毒师》中的沃尔特·怀特就可能是十六维的。”麦基指出，过去的15年至20年间，美国出现了很多50小时至100小时的长篇剧情电视剧。《绝命毒师》有多达26条故事线，角色极其复杂。这需要最好的编剧、最好的叙事手段，这样的故事可能在人类历史上前所未见。
“美国分有线电视和卫星电视，但这些都会衰落。现在兴起的是完全通过互联网播出的电视剧。例如，美国著名喜剧演员路易斯·C·K（Louis C.K）在自己的网站上挂出了自编自导自演的《百年酒馆》（Horace and Pete），第一集收费5美元，剩下每集收费3美元，结果非常成功。”麦基说，“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这将讲故事的权利重新交给编剧。”
麦基接下来的写作计划是《对白》和《角色》两本新教材。他说：“对白是人们日常对话的隐喻。我的课不过上了几十年，但道理流传了几千年。千百年以来，人性和人们的对话方式没有改变，所以故事的讲述方式还是原来的样子，永远不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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