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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6月15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德国“近贫一族”:贫困是种耻辱

本报记者 张慧   青年参考  ( 2016年06月15日   14 版)

    埃勒斯一家

    休伯

    贫穷不仅意味着收入微薄,更是一种复杂的内心感受。与缺少金钱相连的耻辱感,让很多生活拮据的人不愿承认自己是穷人,他们的收入水平虽然比贫困线高出一点,但依旧为温饱苦苦挣扎。他们被称为“近贫一族”。

    “如果别人看出我穷,我就自杀”

    “今天有什么吃的?”曼弗雷德·休伯(Manfred Huber)问收银台后的女服务员。“和平时一样。”她答道。休伯看起来有点困惑,他上次来慕尼黑最漂亮的啤酒坊Seehaus已是多年之前了,他怎么能知道“和平时一样”意味着什么。收银员想不到,这位穿着皮夹克的退休老者已多年来不起啤酒坊了。

    Seehaus曾是休伯最喜欢的地方。在这里端着啤酒享用一份椒盐卷饼,让他感到自己似乎重新回到了慕尼黑正常的社会生活中。在这座城市,有钱人可以活得很精彩,不幸的是,休伯没有钱。他告诉德国《明镜》周刊:“我已经20年没有放开胃口大吃了。”今年72岁的休伯过去20年依靠社会福利生活。

    啤酒坊本是慕尼黑贫富交融的地方,银行经理身边坐的可能是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按照惯例,人们只需在酒馆中购买啤酒,携带外食是允许的,这样可以给穷人省钱。休伯却仍然无法经常光顾,因为半升啤酒就要4欧元(约合人民币29元),这差不多是在德国接受长期福利的人一天的生活费。“在慕尼黑这样的富裕城市当个穷人,感觉更糟糕。”

    他悄悄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鞋已经穿破了。“下雨天,鞋里都是水。”休伯说。他身上的皮夹克是40年前买的,内衬已磨破,但他一直精心护理露在外面的皮革。夹克里,是他仅有的一件没有打补丁的衬衫。他认为最糟糕的事,就是自己的贫穷被别人看出来。“我总是想,如果到了那一步,我就自杀。”

    英国《卫报》称,耻辱是现代社会给贫困者最主要的情感。

    英国《新政治家》杂志认为,社会在衡量贫穷时缺失了一个重要的维度,那就是耻辱感。这种耻辱是外部社会对人的内心施加的影响。

    在英国的失业救济领取处,工作人员习惯性地给领取救济的人贴上“寄生虫、不愿工作、懒惰、愚蠢、不负责任”等标签。英国肯特大学的研究发现,这样的固有印象和耻辱感,导致1/4符合社会救助标准的人不敢求助。最近20年,这种趋势变得尤为明显。

    在德国也是如此,当局对接受福利者的不信任困扰着休伯。他将那些削减了福利金额的政客称为“罪犯”,因为削减后的救济金不足以让人活得体面。休伯根本没有能力参与社会生活。因为负担不起公共游泳池的门票,他去年夏天多数时候是在阳台上度过的。

    “近贫一族”苦苦挣扎

    收入低于平均线60%的人,一般被视为贫困人口。在德国,15.4%的人属于这个范畴。对独自生活的人来说,月收入917欧元(约合人民币6727元)是贫困分界线;对于有两个孩子的家庭,月收入标准是1926欧元(约合人民币1.4万元)。

    半岛电视台援引美国统计局的数字称,美国贫困线是单身年收入11130美元(约合人民币7.3万元),有两个孩子的家庭为22314美元(约合人民币14.7万元)。收入刚过贫困线的人通常被称为工薪阶层,理论上,他们不是贫困人口,却和后者一样量入为出,被贫穷的耻辱感威胁。《纽约时报》将他们称为“近贫一族”,有5100万美国人在这个标签下挣扎。

    半岛电视台称,在尼克松时代,美国总统候选人总会对穷人发表演讲。但到了21世纪,贫困人口因为羞耻感而隐瞒自己的真实状况,不愿领取社会救济,甚至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自动在社会上噤声,从而进入了恶性循环——政客们假装穷人不存在,倡导的是中产阶级的利益;穷人只能更加辛苦地扮演中产阶级,同时深深陷入愧不如人的羞耻中。

    埃勒斯(Ehlers)一家住在德国哥廷根大学城附近的一栋白房子里,后院有蹦来蹦去的兔子,木马在长廊上摇晃,还能听到蜜蜂在蜂巢忙碌的声音。家里有4个孩子,雅各布(Jakob)、玛丽亚(Maria)、马琳(Marlene)和本杰明(Benjamin),较大的3个孩子分别上了高中、初中和幼儿园。他们的父母埃琳娜(Elena)和斯特凡(Stefan)都是护士。

    在多数人印象中,这样的中产阶级家庭不需要为生计担忧,但埃琳娜和斯特凡深受其扰。埃琳娜暂时不能上班,仅凭一个护士的工资,难以维持这个家庭的正常运转。

    为了省钱,斯特凡每天骑自行车上班,往返24公里。他们的家具多数来自分类广告和旧货市场,全家人的衣服都是二手货。房子哪里有小问题,都是斯特凡自己动手修,而不是请工匠。他们度假的方式不是拜访朋友就是野外露营。日常喝的苹果汁,则是用他们在苹果林捡来的苹果制作的。

    为了渡过难关,埃琳娜向当地的就业中心、社会福利办公室和德国劳工部致电求助,她并不介意表达自己的需求,“但有些人的态度的确令我很受伤”。而且结果总是一样的,他们无权申请国家救助,因为他们的收入高于贫困线。“我们陷入了福利体系的夹缝中。”

    买这栋房子时,埃勒斯夫妇只有两个孩子,开销比现在少,而眼下他们已无力偿还购房贷款。他们只和最亲密的朋友讨论这个问题。“这是社会禁忌,”埃琳娜对《明镜》周刊说,“你不想被人看作穷人。”

    最大的两个孩子有自己的储蓄账户,也和父母一起享受过假期,但马琳和本杰明就没有这样的经历和待遇了。埃琳娜说,随着孩子越来越多,家庭人均财富大大减少。她认为,这是多子女家庭在德国越来越少的原因,“生孩子就像买奔驰车,事先要想好自己能不能负担得起”。

    埃琳娜最担心的是孩子们的教育问题。德国社会的流动性不大,多数人生长的家庭环境决定了其终身的阶层。因为在德国,孩子受教育的机会与父母的经济实力息息相关。虽然生活捉襟见肘,但埃琳娜从来不让孩子申请学校的课本和旅行补助,即使他们有资格这样做。“我担心这会改变老师对他们的印象。”

    离贫困只有一步之遥

    每天早晨,当莫妮卡·克莱默(Monika Kramer)煮咖啡的时候,视线都会停留在她钉在厨房墙上的那张纸上。“自给自足就很好。”莫妮卡亲手写下了这些字,如今这张纸已经泛黄,边缘也卷曲起来。她用此努力说服自己,贫富并不能用金钱来衡量。

    过去的3年里,51岁的莫妮卡一直在接受社会救济金。此前,她有打零工当收银员的薪水作为补贴,但收入依然在贫困线以下。从2015年1月起,莫妮卡因病无法工作,只能每月领取404欧元(约合人民币2964元)的救济金。

    但莫妮卡坚持认为自己不是穷人。“我有公寓住,有医疗保险和清洁的用水,外面很多人还没有这些呢!和世界上的很多人比,我很富裕。”生活在德国亚琛这样的城市,莫妮卡当然知道多数人是用物质条件衡量他人的。每到这时,她就需要更多的想象力,说服自己是富有的。

    过去的14年里,莫妮卡一直是单身母亲。她做过学徒,在夜校完成了高中学业,然后读了大学,并找到了可以兼顾孩子的工作。她总能做到收支平衡,只不过手头紧巴巴的。

    尽管如此,莫妮卡还是尽量享受生活。她喜欢漂亮衣服,只不过是在二手商店购买。她喜欢和朋友聚会,但只能偶尔去咖啡厅。“那里的咖啡要1欧元(约合人民币7.3元),我还支付得起。”她说。她喜欢看展览和听音乐会,但要等待免费开放的机会。她时刻不忘自己的预算账本,并努力省出一点钱应对突发状况。

    莫妮卡说,她现在缺少的只是健康。她一度病得厉害,好在正逐渐好转。她希望自己能够尽快恢复健康,回去工作,工作能让她获得自我认同感。“付出的感受比索取好得多。”

    休伯的贫穷源于际遇不佳。

    44年前,休伯来到慕尼黑上大学,获得电子工程学位后在西门子公司找到了工作。1979年,他自立门户成为负责系统集成的IT专家,未来似乎一片光明。他搬进更大的房子,热爱工作、他的摩托车和常去的啤酒坊。他有一大群朋友、养老保险,以及从父母那里继承的阿尔卑斯山南部基姆湖岸的房产。

    但上世纪90年代初,休伯的生活出现了大转折,一名主要客户违约,他花了多年追讨欠款也没有成功。他努力奋斗,最后却是一场空。1997年,休伯彻底放弃了,当时他已失业两年,不得不依靠福利生活,因为取消抵押品赎回权而失去了家传的房子,他的养老金和退休保险也被冻结了。房东将他赶了出来,他的生活变得一团糟。

    贫穷的另一个弊端是与社会隔离。休伯已经没有多少朋友了,当旧友约他到啤酒坊聚会时,他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后来,这些人不再邀请他了。休伯不愿对曾经的朋友承认自己穷到喝不起啤酒。

    当时隔多年重新坐到啤酒坊,休伯将攒下买日杂的两欧元(约合人民币14.7元),放到啤酒坊卫生间门口侍者的小费盘子里。她热情地感谢他,休伯露出了微笑。

    在他心里,贫穷是最深刻的耻辱。

 

德国“近贫一族”:贫困是种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