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成年的美国女性,是世界上第一批掌握生育自主权的“先驱”之一,她们缔造的“丁克”一词已席卷全球。如今,这些“先驱”年过花甲,当她们回忆人生时,有庆幸,有遗憾,也有对后人的劝导和嘱托。
“丁克先驱”的人生智慧
2015年,英国民间组织“Gateway Women”创始人乔迪·黛(Jody Day)策划了一个网络展览,展出超过500位至今未育的女性照片,以及她们的个人小传。从上世纪70年代的美国“性感标志”黛比·哈里到德国总理默克尔,上榜人物涵盖了各行各业。
乔迪膝下无子。她告诉英国《独立报》,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她希望当个母亲。7年前,努力多年的乔迪出现更年期症状,她便知道此生与孩子无缘了。“如果我早点儿知道那些主动选择不生育的女性的想法,我可能会更早意识到,没有孩子的生活也是可以接受的。这将是非常有效的信息。我们需要这样的行为榜样。”这成了她举办网络展览的初衷。
她提到的那些主动放弃生育的女性正是最早的“丁克族”。这种“双收入,无孩子”的全新生活方式来自美国,是女性平权运动的产物。1960年,口服避孕药在美国获批,人类第一次获得对生育的控制权。5年后,美国最高法院宣布,宪法第十四修正案保护已婚夫妇使用避孕药具的权利。以此为转折,生殖成为彻底的私人决定。
上世纪60年代成年的美国女性,成了享受生育自决的先驱。她们出生在“婴儿潮”,如今已年过花甲。她们的青春在越战、毒品泛滥和摇滚乐中度过,格外重视自由,相信自主选择生育是女性解放的重要阶段。事实上,这个自由选择的机会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美食、祈祷、爱》一书的作者伊丽莎白·吉尔伯特(Elizabeth Gilbert)与15名年逾六旬的未育女性一同写下了回忆录《别拿孩子逗我》,回顾了生育自由对这些女性的影响。
吉尔伯特自称,这本书的灵感来自有人在脸谱网(Facebook)上向她提出的问题:“没有生孩子,你后悔过吗?”她的答案是斩钉截铁的“不”。
在吉尔伯特看来,女人在生育问题上天然分成3种:一种生来就适合当母亲,一种能当个很棒的姨妈或姑妈,而第三类一旦距离小孩10步之内就会发生灾难。而当女性的生育状态与这种分类不符时,悲剧就发生了——想要孩子却无法生育的女人承受着巨大的精神苦难,而天然不适合做母亲的人生了孩子,则是大人与孩子同时受折磨。
吉尔伯特自认为是“姨妈型”。“我喜欢孩子,也愿意和孩子相处,但在内心深处我明白,我不适合诞育子女。”她坚信,不是所有女人都必须当母亲,而已度过大半生的她没有为此后悔,也不愿与任何人交换人生。
自愿“丁克”的女性只占一成
英国广播公司指出,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的女性中,1/5未在育龄生育,但她们多是因为客观境遇,而非自愿选择。荷兰伊拉斯谟大学教授基泽尔(Renske Keizer)研究荷兰与美国的未生育女性,发现她们只有10%是出于自主选择。
剧院经理杰西卡·赫本(Jessica Hepburn)尝试了9年,始终没有怀孕。“这就像一道伤疤,”她说起不育带来的精神影响时表示,“什么时候按上去,都会觉得疼。我总在幻想,我的孩子会长什么样子,我一直相信当母亲会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和爱人生个孩子,是我最自然、最强烈的愿望。”
时间逐渐抹平了伤痕。“人们总是问我,最终是如何接受没有孩子这件事的。在我看来,这不是一场能够治愈的流感,而是一辈子的事。我现在很幸福,但没有孩子还是伤透了我的心。”
上世纪60年代,小说家宝拉·柯思顿(Paula Coston)曾活跃在《广告狂人》所描述的那种出版行业里,事业春风得意,生活被五光十色的派对和海外出差填得满满的。她唯独没有遇到想与之结婚生子的男人。
工作、家人和朋友让柯思顿的生活充实丰富,但她仍然不时受到刺激。“现在,我朋友的孩子都要生孩子了,新的刺激再次迎面袭来。我觉得我和熟人们距离越来越远,不仅在养育子女方面没有共同语言,他们当祖父母的感觉我也没法体会。”
乔迪说,自从她确认自己今生不会生育,甚至有长出一口气的感觉,心态从焦虑不已转变为理智、更有同情心。她明白,没有子女会引起周围人不自觉的恐惧,因此他们首选纠正,而非同情。乔迪在英国创办了未生育女性联谊会“Gateway Women”,会员不对别人指手画脚,不谈论“生育的奇迹”,而是彼此支持。如今这个组织已经向全球扩展。一名会员告诉乔迪:“如果你生了孩子,你帮助的人一定没有现在这么多。你拯救了我的生活。”
“丁克”理由多种多样
兰迪·霍德尔(Randye Hoder)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也是小有名气的美国育儿书作家。当她打开文集《自私、浅薄、自我中心:决定不要孩子的16名作家》,本以为自己不会有任何共鸣。然而当她读毕掩卷时,却发现自己和写书的13位女性、3位男性有很多共同点。
这本书的编辑梅根·道姆(Meghan Daum)在前言中说,那些决心不生育的女性“走过了蜿蜒甚至痛苦的小径,最终达到终点”。霍德尔认为,这句话对于生了孩子的女性同样适用,至少“曲折蜿蜒”部分是一致的。更大的共鸣来自生儿育女的矛盾感。“无论你站在生殖鸿沟的哪一边,对‘为人母会吞噬你全部生活’的担忧都是共通的。”
小说家凯特·克里斯滕森(Kate Christensen)曾“对生育有疯狂欲念”,她将之描述为“身体深处原始、内在的动物本能,就像痴迷和依赖一种新奇的药物”。不幸流产后,她再次写道:“如释重负的感觉席卷了我……我当然感到了失去的刺痛,更明显的却是欢欣和感激,心里知道我已幸免失去自我。”
63岁的美国作家西格莉德·努涅斯(Sigrid Nunez)从最初就打定了为文学放弃子女的念头。她认为,“所有想成为职业作家的年轻女性都不应忽视,历史上取得最高成就的女作家都没有孩子,比如简·奥斯汀、勃朗特姐妹、乔治·艾略特以及弗吉尼亚·沃尔夫”。对此,就连自称“为两个孩子自豪”的霍德尔也不得不赞同,她认为如果没有孩子,自己会在文学上取得更高成就。
另一位美国作家安娜·霍姆斯(Anna Holmes)选择不生育的理由是:“我担心自己育儿的本能过于强大,以至于盖过生活中其他的一切。这样一来,为人母就会侵蚀我的理想,比如在事业和别的方面取得成功。说到底,我害怕的是自己的母性。”
剧作家丹妮尔·汉德森(Danielle Henderson)选择不生育是因为母亲冷漠,让她深陷无人教养关怀的痛苦。她因此决定,“将本应给孩子的爱放在自己身上。每天我都试着当自己的母亲,给予自己从未享受过的母爱”。
1989年,年逾四旬的美国心理学家珍妮·塞弗(Jeanne Safer)发表了第一本为自愿不生育女性代言的书《超越母爱:选择无子的生活》。25年后,重新翻看这本书的她忍不住哭泣。“我为年轻时的自己洒下认可与同情的泪。”她说,“与那段记忆相伴的是我的自豪和感激,我现在越来越意识到,正是当时的选择让我实现了美满人生。”
不生育不代表没有爱
1975年,美国著名专栏作家安·兰德斯发起了一项调查,询问读者如果时光倒流,是否选择生小孩。结果出乎意料,70%的反馈者表示不会要孩子。
40年后,有人在著名论坛“Reddit”上询问55岁以上的“丁克”,是否后悔自己的选择,引来热烈回应。从回帖来看,多数“丁克先驱”并不后悔。一名63岁的女士表示,她偶尔也会遗憾膝下无子,但如果时光倒流,她和丈夫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经济上的好处显而易见,而且你可以随时旅行,随时调整生活方向,而不必担心影响孩子。如今我们双双退休,无负债,银行有存款,健康有保险,并且身心健康。”她指出,不养育孩子同样能传播爱和关怀,她每年会接待5名国际寄宿学生,用母爱照看这些年轻人,也得到了他们真心的尊敬和爱戴。
半个世纪后,“丁克先驱”已到垂暮之年,伴着炉火讲述人生故事。他们引领的社会思潮顽强地占据了社会一隅,并不断扩大影响范围。美国皮尤中心的报告显示,近年来该国家庭的无孩率已达历史最高峰,育龄女性中1/5选择不生育。在欧洲有1/4的女性不愿成为母亲。育龄女性主动放弃,成为生育率降低的重要原因。
为此《独立报》提醒,“丁克”不应是失败者逃避育子责任的方式,而应是深思熟虑后的生活选择。
即使过去了50年,“丁克族”仍需应对外界的评判眼光。柯思顿认为,社会倾向于忽略无子的女人。“我们这个群体越来越被孤立和低估。没人邀请我们向后辈传递经验和智慧,涉及下一代的未来时,没人考虑这些女人的意见。”她相信,即使没有生育,像她这样的女人也有充足的生活经验和爱心来造福后人。
在“丁克先驱”的回忆录中,除了讲述女性通过生育自决斩获的新生,也夹杂着遗憾和矛盾。吉尔伯特引用了著名诗歌《未选之路》来证明,人们难免思量,自己未选择的那条路通往怎样的风景。但真正的智慧是享受自己选择的道路,并牢记:没有哪条路是完美的。
本报记者 张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