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写给新闻业的一封情书

    纪录片《聚焦》登上奥斯卡领奖台，令成百上千被羞辱、被侵害的普通人找回自尊；而作为对新闻从业者职业精神的礼赞，其影响力更是远远大于任何一个报纸头版。

    2月28日，堪称新闻从业者教科书的纪录片《聚焦》，在众望所归中夺得第88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奖。这部讲述美国《波士顿环球报》报道团队如何在压力下追寻真相的影片，给多年来被羞耻感折磨的受害人带来慰藉，也让在互联网大潮下彷徨的传统媒体人看到了希望。

    帮助受害者直面往昔

    当地时间2月29日一大早，家住波士顿的心理学家安·黑根·韦伯（Ann Hagan Webb）就开始被一波波电话“轰炸”，电子信箱也被塞得满满当当。

    “所有当事人都发短信、打电话，互相祝贺。”韦伯告诉《波士顿环球报》，她最喜欢《聚焦》的结尾。首次看到那一幕时，这个直到2002年才公开悲惨经历的女人流泪了。

    “身为受害者，我知道自己不再孤独。终于有人明白，这不应该是我们的耻辱，而是施暴者的耻辱。”她说，“你不必继续感到羞耻了。”

    此前一天晚上观看奥斯卡颁奖典礼，激动得把嗓子喊哑的律师米切尔·加拉贝迪安（Mitchell Garabedian）也接到了来自柬埔寨、土耳其、澳大利亚等国家的受害者打来的电话。“因为这部电影，曾被侵犯的人们找回了失去的勇气和尊严。”他说。

    多年来，许多受害者将秘密深深隐藏在内疚和羞耻之下。一位82岁的老人两次试图去看《聚焦》，每次都在电影院的停车场转身回家。

    知道《聚焦》前，54岁的吉姆·斯坎兰（Jim Scanlan）从未吐露自己的遭遇。上世纪70年代末，这位理财规划师曾被波士顿学院高中的牧师兼曲棍球教练詹姆斯·塔尔伯特（James F. Talbot）性侵。2005年，塔尔伯特获刑6年，但斯坎兰并没跨过自己心里那道坎。

    看完电影后，斯坎兰开始意识到，他的经历并不可耻。“我觉得，来自世界的压力消失了。”他说，“奥斯卡的认可意味着，更多幸存者将走出阴影，终结这种可怕的折磨。”

    12岁时，大卫·奥雷根（David O’Regan）在夏令营被一名牧师性侵，他将这个秘密掩藏了40多年，直到2002年才从《波士顿环球报》上得知，教会对这种罪行心知肚明甚至存心包庇。愤怒和沮丧让他决心将自己的遭遇向相伴30年的妻子和盘托出。

    《聚焦》上映以来，65岁的奥雷根总共接到了17位受害者倾吐心声的电话，“我相信在未来，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

    部分当事人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2002年，被牧师约翰·乔根（John J. Geoghan）逼迫滥用药物的帕特里克·麦克索利（Patrick McSorley）胜诉，与其余85名原告获得波士顿教区总计1000万美元（约人民币6500万元）的赔偿。此后两年，乔根因服药过量身亡。

    “受虐儿童的本质是心理创伤，幸存者把这些耻辱锁在记忆深处。”奥雷根说，“我非常感激《聚焦》的成功，这将让人们在未来数年间关注教会、保护儿童。”

    “聚焦”小组挖掘真相

    破旧的房间里一片混乱，闻起来总有股霉味儿。发黄的旧报纸散落在书桌、地板的各个角落——《波士顿环球报》“聚焦”报道团队的办公室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美国广播公司（ABC）注意到，《聚焦》的巨大成功，并没有改变这个发掘真相的地方。

    2001年7月底，从《迈阿密先驱报》来这里当主编的马蒂·巴伦（Marty Baron）无意中注意到一篇关于牧师涉嫌性侵儿童的报道，他立刻决定指派“聚焦”小组进一步追踪，挖掘真相，甚至找到了被法院尘封已久的庭审记录。

    “在佛罗里达，几乎一切都是被封锁的。”时任“聚焦”栏目编辑的沃尔特·罗宾逊（Walter Robinson）向美国《综艺》杂志暗示，教会和强大的政治力量一直向报社施压，“你必须非常、非常小心”。幸运的是，初来乍到的巴伦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他不仅无视“潜规则”，还对“教会神圣不可侵犯”的教条发起了挑战。

    很快，日以继夜展开调查的记者们意识到，这桩案件只是冰山一角。

    “一开始，我们发现波士顿地区有15～20名牧师对教众施暴，教区通过‘私了’掩盖他们的罪行。”罗宾逊告诉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此时，丑闻的规模已足够引人瞩目，“聚焦”小组也打算就此曝光，但巴伦要求他们克制愤怒，将矛头直指教会。

    统计数据让记者们大吃一惊——近几十年来，波士顿有近250名牧师猥亵儿童，其中有人亲口认罪却不后悔。而在全美国乃至全世界，有许多地方上演着类似的罪行。

    时隔多年，制片人妮可·罗克林（Nicole Rocklin）和布莱·浮士德（Blye Faust）被这个故事吸引了。他们想根据这篇荣获普利策奖的报道拍一部电影，但不聚焦于教会丑闻本身，而是记者们调查案件的经历。

    《聚焦》开拍两星期前，导演托马斯·麦卡锡（Tomas McCarthy）和当年参与报道的记者面对面坐下，花了六个多小时剖析剧本中的每一行字，删除任何不实信息。演员迈克尔·基顿（Michael Keaton）在接演该片后就“潜伏”到罗宾逊家附近观察，后者被他惟妙惟肖的表演吓了一跳。马克·鲁法洛（Mark Ruffalo）则干脆将自己饰演的角色原型米切尔·雷泽德斯（Michael Rezendes）请到片场，极力模仿对方的一言一行。

    尽管没有华丽的特效、色情暴力和浮夸演技，仅凭故事本身的张力，《聚焦》便深深打动了观众。

    据NPR报道，因虐童丑闻而声名狼藉的波士顿红衣主教伯纳德（Bernard F. Law）下台后，他的继任者肖恩·奥马利（Sean P. O'Malley）承认，《聚焦》描绘了教会历史上“一个非常痛苦的时期”，他并不鼓励人们观看这部电影。

    自称“堕落得无可挽回的天主教徒”，罗宾逊更关注教会如何处理此事。据英国《卫报》报道，梵蒂冈专门成立了审理猥亵儿童案件的法庭，在过去十几年里将850名牧师赶下神坛，受罚者可能超过2500人。让人失望的是，在政策方面，教会并没有系统性的改变。

    “它能让人们意识到，买一份报纸很重要”

    去年9月，第一次在多伦多电影节上看到自己的形象出现在银幕上时，6个习惯了油墨味儿的记者有些目瞪口呆。“哇，一部超棒的电影。”记者马特·卡罗尔（Matt Carroll）心想。

    在纽约、波士顿和洛杉矶的首映式上，这群也算见过世面的资深记者，像代言人一样兴奋而不知疲倦地宣传着——尽管除了路费和住宿费补贴，他们并没获得任何报酬。

    奥斯卡颁奖典礼当晚，女记者萨夏·费弗（Sacha Pfeiffer）庆祝到凌晨3点半才心满意足地回到酒店。在她看来，这个梦寐以求的奖项“是对费时费力的报纸新闻的赞颂和最甜蜜的胜利”。如罗宾逊所说，“《聚焦》的影响力大大超过了任何一个报纸头版所能达到的极限”。

    据CNN报道，今年奥斯卡最佳影片奖颁布后，许多记者在家中或新闻编辑室里欢呼雀跃，将其视为艰难度日的纸质媒体难得一见的好消息。包括《纽约时报》首席影评人斯科特（A.O. Scott）在内的许多名人，趁势在推特网（Twitter）上鼓励观众“订阅你们当地的报纸吧”。

    据美国《芝加哥先驱报》报道，十几年来，美国的报刊不得不直面自身的衰落：印刷版发行量暴跌50%，广告收入暴跌超过一半，40%的编辑部员工被解雇，许多人不得不彻底告别这个曾经辉煌的行业。皮尤研究中心调查显示，2014年，美国报业全行业广告收入仅为199亿美元（约合人民币1300亿元），不足10年前的一半；《纽约时报》2014年9月宣布日发行量不足65万，比前一年少了一百多万份。2015年1月，用户每天访问《纽约时报》网站和APP的平均时间只有4.6分钟，大多数人通过脸谱网了解新闻。

    2002年，《波士顿环球报》正是在互联网浪潮的冲击下成立了“聚焦”小组，试图通过花几个月甚至几年生产的深度报道，留住逐渐转向“快餐式”新闻的读者。

    “《聚焦》是一封写给调查性报道和新闻业的情书。”如今在《华盛顿邮报》担任执行主编的巴伦告诉《芝加哥先驱报》，“它提醒我们，记者最崇高的使命是什么。”而在费弗看来，更重要的是，“它能让人们意识到，买一份报纸很重要”。

    在《今日美国》报看来，《聚焦》的成功并不意味着《波士顿环球报》能回到好年景，但也许能让他们多卖几份报纸，多一些网上订户，新一轮裁员也从原本计划的五百多人减少了到三百多人。更重要的是，新闻学院多了一个激发学生新闻理想和热血的例证。

    “对我来说，这部影片展示了世界上竟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不公。”罗宾逊感叹道，“而年轻的记者可以找到它们，让世界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