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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1月06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印尼地方选举:华人参政 “火山口”气候渐变

本报记者 陈婧 文/摄 《 青年参考 》( 2016年01月06日   11 版)

    2013年11月14日,印尼苏门答腊岛棉兰,锡纳朋火山再度喷发,此次喷发持续了数天时间,火山灰升至2.5英里高高空。

    在地方选举前夕,棉兰市区路边停靠的一辆三轮车上,覆盖着“2号”选举组合的宣传海报。

    12月9日,印尼全国共269个地方政府将同步举行换届选举,图为棉兰市等待选民前来投票的投票站,这是设在棉兰市的23号投票站门口张贴的指示信息

    12月9日,在棉兰一个叫Metal村的华人社区的22号投票站,当地居民正在排队投票选举新一届的地方首长。

    棉兰市内最大的清真寺。

    12月6日晚上,棉兰市副市长候选人伍瑞章(右)来到棉兰市“百合慈济大爱村“拜访”。

    12月9日,棉兰地方选举这天,22号、35号、36号投票点设在棉兰郊区Metal村一个篮球场里。

    被赤道横穿的印度尼西亚,全境拥有400多座火山,数量居世界之首。对居住在这里的超过1000万华人而言,另一座火山似是无形。

    “曾经有人说,我们印尼华人像是坐在火山口上,看起来很平静,但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因为这是座活火山,不是死火山。”2015年12月15日,在雅加达西边Cengkareng区一栋不起眼的4层楼房中,印尼华文报纸《千岛日报》雅加达分社总编辑洪忠良老先生告诉《青年参考》记者。

    “现在还是这样吗?”记者问。

    “依然如此。”年逾七旬的洪先生属于见过“火山爆发”的那一代印尼华人。他说:“‘火山’会不会再次爆发、什么时候爆发、多大规模爆发,谁也说不准。这要看我们华人自己的作为,也要看国际大气候和印尼国内的小气候。”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火山口”的“气候”正在发生变化。

    地方选举中的华裔候选人

    “我们想要一位棉兰的‘Ahok’。”2015年12月6日晚,在印尼第三大城市棉兰的一个华人社区,一位华人大姐双手紧握记者的右手,热情地说。

    “Ahok”是粤语“阿学”的发音。“阿学”是现任印尼雅加达特区省长钟万学的“小名”。2014年,雅加达特区原省长佐科·维多多当选总统后,原副省长钟万学被任命为省长。华人基督徒钟万学,现在执掌着以伊斯兰人口为主的东南亚最大城市雅加达。

    作风强硬的钟万学,如今是印尼当红的“政治明星”。他有个印尼文名字,叫做Basuki Tjahaja Purnama,但在印尼,不管是哪个族裔的人都愿意称他为“Ahok”。

    “该怎么称呼您?”记者问眼前这位华人大姐。“我叫叶碧丽。叶子的叶,碧绿的碧,美丽的丽。”她用非常中国式的方式介绍自己的名字。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里有一种炙热的亲近感。

    这是棉兰市一个经济收入在中产以下的华人聚居区,社区内只有少数几家印尼裔居民。当天晚上,今年印尼地方选举棉兰市副市长候选人伍瑞章来到这个社区探访居民。两天后,印尼全国共269个地方政府同步举行换届选举。按照印尼法律,投票日前3天为“静默期”,一切公开的宣传、拉票活动都被禁止。按伍先生的说法,今晚他只是来“拜会老朋友”。

    伍瑞章是印尼民主党、大印党和民心党联合推举的人选,他将与市长候选人拉马丹搭档,竞选棉兰市下一任正副地方首长。他们的竞选号码是“2号”,对手则是“1号”组合——寻求连任的现任棉兰市正副市长。“2号”组合与“1号”组合的一个不同点是,“2号”的副手候选人伍先生是位华人。

    印尼是世界上华人最多的国家。在印尼,华人占印尼总人口比例为2%左右。棉兰市华人比例高于这一水平,达到12%。

    一位当地华社领袖告诉记者,“2号”组合背后的几个政党推出华裔候选人,部分原因在于想要吸引华人选票。

    夜幕下的“小型讲演”

    不管是人称“Ahok”的钟万学,还是正谋求地方首长副职的伍瑞章,都身处于、同时也作用于“火山口”的“气候变化”。

    这种变化显而易见。历史上一直被认为只精于经商、被主流政治边缘化的印尼华人,如今越来越多地投身于政治活动之中。上世纪90年代末,印尼开始逐渐解除一系列对华人的限制政策,之后,华人从政的势头便如同岩缝中的涓涓细流,自然而然地越流越宽阔。

    12月6日这天,伍瑞章来到叶碧丽所在的社区时已是晚上9点多。他来这里是要走访一户他帮助过的家庭。在这户人家门前,20多位社区居民(中老年女性居多)搬来自家的塑料凳,在并不宽阔的过道上一字排开。多数时候是伍瑞章一个人在讲话,有点像一场小型讲演。伍瑞章穿着亮蓝色的印尼传统服装“巴迪”衫,声音高亢、表情丰富,肢体动作幅度非常大。闽南话是这场与选民见面活动的“官方语言”,现场时而有笑声。

    伍瑞章在发言中承诺,如果他当选副市长,一定会带来改变。他还说,如果当选后3年内没有改变,那么他与他的竞选搭档将辞职。

    临走时,伍瑞章与居民们合影。每个人都竖起两根手指,比出既代表胜利又代表伍先生竞选号码“2号”的“V”形手势。随后,伍瑞章对着这户人家供奉的诸多菩萨塑像双手合十行礼。

    离开这个社区时已接近晚上11时,伍瑞章与10余名助选团队人员赶往下一个目的地百合慈济大爱村。在这里,十几位居民被召集起来,凑到伍瑞章身旁。通过一位华人小伙儿的“翻译”,我听懂了他们的一些对话。大多数时候,依然是伍瑞章一个人在说话。

    “我出来参选,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帮助大家,为了未来建设一个更好的棉兰。”

    “5年前,有一位华人竞选棉兰市市长,失败了。如果这一次华人再输,那么下一次选举就没有华人会站出来参选了。”

    “华人在印尼是少数,华人要在一起,要互相帮助。”

    结束这一晚的行程时已是凌晨。告辞时,伍瑞章告诉我,最近这4个月,他天天都是这样的工作节奏。

    “我们的祖先来自中国,但我们的祖国是印尼”

    “印尼没有华人。”12月7日下午6时,在比预定的见面时间晚了1个半小时后,坐在我对面的伍瑞章说。这是两天内记者第三次与他碰面。这次是在他的办公室,办公室由他家的一个房间改造而来。

    听到他的话,记者有些吃惊。中文不算纯熟的他,会不会搞混了“华侨”与“华人”的概念?

    “华侨”指的是在外国定居、保留中国国籍的中国公民;已加入居留国国籍者,则称为“华人”。1980年后,在印尼的中国移民及其后裔,根据印尼政府鼓励他们选择印尼国籍的政策,90%以上选择了印尼国籍,因此一般称为“华人”或“华裔”。

    “印尼没有华人。”伍瑞章重复了一遍,并且解释说,“印尼只有华族。我们都是有华人血统的印尼人,也就是说,血统是中国血统,但身份是印尼公民。”他在着力强调自己作为“印尼人”的身份。

    “但是,您昨晚在与选民交流时说过‘华人要帮华人’这样的话。”

    “这个是宣传的话,宣传技术嘛。”伍瑞章很坦诚。

    洪忠良曾告诉记者,从某些层面看,印尼华裔的身份对想要从政者而言,甚至算得上是一种“负资产”。

    一位印尼华社领袖对记者说,印尼华人要从政,像伍瑞章这样强调自己是印尼人“是对的”。即便是华人政治明星钟万学也曾在受访时强调:“我们的祖先来自中国,但我们的祖国是印尼。”

    历史上,华人艰难融入印尼社会

    这样的表态折射出一个事实——在印尼,至少是在历史上,华人不被视为与印尼“原住民”地位平等的公民。

    放眼人类文明社会的发展史,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族群融合都并非易事,也从来不缺血淋淋的例子。在印尼历史上,华人族群的融入,也曾落入这样的窠臼。

    在印尼法律上取消“原住民”与“非原住民”的区别,是不到10年前的事。

    根据印尼于1958年颁布的国籍法,华裔印尼公民不是印尼“原住民”,在许多方面受到歧视。2006年7月,印尼通过新的国籍法,废除了区分“原住民”与“非原住民”的法令,规定出生在印尼、从未接受过他国国籍的居民,将自动成为印尼公民。

    保护包括华人族群在内的少数族群不受歧视的“反歧视”法令出台,是近年的事。

    2008年,印尼通过反歧视法令,宣布严禁种族歧视、侮辱各个民族及宗教。2014年,印尼总统苏西洛签署总统决定书,正式废除1967年第6号通告,把具有歧视色彩的“支那”(cina)改称“中华”。

    荷兰殖民者对华人和原住民“分而治之”的殖民主义“遗毒”,对不同族裔区分对待的法律和社会现实,特定时代背景下印尼国内外的复杂局势……这一切,都是“火山口”下暗流涌动的岩浆。

    年龄足够长的人,还记得“火山”大规模爆发时的情形。

    1965年,苏哈托通过政变上台,在印尼策动反共大清洗,大量印尼共产党员被杀,许多华人被当成共产党员处决。

    1998年,受亚洲金融风暴波及,严重的贫富差距凸显,印尼社会矛盾集中爆发,在经济上处于优势地位的印尼华人受到牵连。5月,一场针对华人的暴动爆发,超过1000人死于这场暴动。

    “随着一系列新法令的颁布,如今从官方层面来看,再对华人作出公开的不利举动是不可能了。如果真有发生,我们可以控告政府。”印尼华裔总会副总主席黄印华说,“但在民间层面,情况更为复杂。”

    “作为华人,当然可以强调自己是印尼公民。”黄印华说,“但有时难免陷入‘一厢情愿’的境地。你还要看其他人怎么看你。”

    如果在网络上用中文搜索伍瑞章的信息就不难发现,一直以来,他在社会上活动的身份都挂着“华人社会活动家”、“华社精英”等标签。

    伍瑞章从办公室的书架上取下一本由他编著的书——《民族英雄李约翰》。这本书出版于2011年,写的是2009年被印尼政府列为民族英雄的首位华人海军少将李约翰。伍瑞章说,出版这本书是为了让更多人了解,华人是爱印尼的,是为印尼作出过巨大贡献的。他说:“我的目标是推动实现各族群之间的平等。”

    “那是否意味着现在还有不平等?我知道历史上出现过‘排华’现象。”记者问。

    “印尼没有‘排华’。”伍瑞章斜倚在椅子上,明显提高了声调,“只是不同群体的人脑子里有一些不同的想法。”他指着自己的头说。

    后来,一位华社领袖告诉我,以前也有华人政客说过与伍瑞章类似的话,结果“被攻击到不敢出门”。

    投票率低源自对当地政治生态的失望?

    2015年12月9日,印尼地方选举投票日。

    投票前一天,记者经过一间路边水果店。店主是一位华人老大爷,60岁左右,应该是华人移民的第二代。被问及明天选举会投谁的票时,他说:“‘2号’吧。反正对这两组候选人都不了解,还不如投给我们‘中国人 ’。”

    登记在册的选民有近200万人。投票日这天,棉兰市16个镇设立了3024个投票站。22号、35号、36号投票点设在棉兰郊区Metal村一个篮球场里。从上午7点半开始,这3个投票点迎来了陆续前来投票的选民。

    这是个简易篮球场,屋顶由板材搭建,呈半开放式格局。篮球场被绳子隔出3个区域,成为3个投票点。每个投票区域入口处都贴着印有两组候选人头像的选票样本、分配到这个投票点投票的市民名单、说明投票步骤的卡通指引图。

    投票过程不算复杂。投票人先接受身份核对,核对是否应该在这个投票点投票,随后领取选票。一张桌子上有牛皮纸板作为遮挡。在纸板后面,选民用铁钉在自己支持的候选组合区域戳一个洞,然后将选票投入贴有国徽的投票箱。然后,选民在出口处用手指染上紫蓝色的墨水,作为已经完成投票的标记。

    Metal村是棉兰最大的华人社区,有4000多名华人聚居于此。这里的华人家庭,大多数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门答腊岛北部亚齐省“排华”浪潮中逃难到此定居的。

    记者来到Metal村时已近11时,投票截止时间是当天下午1点整。在投票点门口,已经投完票的林大爷用带有客家口音的中文对记者说:“在这里,来投票的华人90%都是投的‘2号’。”

    “你们了解‘2号’组合里的华人伍先生吗?”记者问。

    “了解。他做了很多好事,我们都知道的。”林大爷说。

    “但是今天来投票的人好像不多。”记者说。

    “是啊,因为很多人没有拿到投票通知单。”

    按照规定,即使没有拿到告知具体投票点的通知单,选民也可以拿着身份证件,询问到自己所属的投票点,进行投票。

    在投票现场的张先生认为,对当地政治生态的失望是投票率低的原因。他说:“大家觉得选谁都一样。我们不相信他们,选来选去都一样。”

    由现任市长、副市长组成的“1号”组合,过去5年来的政绩并不令人满意,许多人觉得政府在市政建设上作为不够。棉兰的城市硬件与印尼第三大城市的地位十分不相称。车行在一些城市道路上会因为路面坑洼而剧烈摇晃,开车的当地朋友开玩笑说:“我们不是在坐车,是在坐船。”

    民众对当地的贪腐风气也颇为失望。棉兰前市长拉胡曼·哈拉哈布,已因贪腐问题身陷囹圄。

    并不是所有华人都会投票给华人候选者。当被问及“会不会因为‘2号’组合中有华人参选就投票给华人”时,一位姓邱的先生说:“不一定,还是要看每组候选人真正做了什么。我们对伍先生并不很了解,他好像不是这边(棉兰)的人,虽然他在棉兰出生,但已经移居雅加达很久了,百姓不认识他。”

    当天下午,Metal村篮球场内3个投票点的投票结果出炉。在526张有效选票中,“2号”得到413票,得票率高达78.5%。

    不过,这3个本应有1876名选民投票的投票点,最终投票率只有28%左右。5天后,印尼全国大选委员会公布的统计数据显示,棉兰市的投票率为25.5%,低于印尼全国整体水平。

    棉兰没能迎来“Ahok”式的人物

    最终,叶碧丽大姐没能如愿:今年棉兰没能迎来一位“Ahok”式的人物。根据官方发布的投票结果,在棉兰,“1号”得票率超过七成,“2号”得票率不足三成。

    那晚与叶碧丽交谈过后,记者问坐在一角的一位阿婆会不会去投票,阿婆摇摇头。而这时,伍瑞章在这个社区的“拉票宣讲”刚刚结束。

    这位阿婆言辞不多,她说:“华人最好不要参与政治。”

    “为什么?因为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情,因为害怕吗?”记者问。

    阿婆点点头。

    阿婆的想法或许不是孤例。

    记者曾听到这样一种忧虑的疑问:华人参政后能否在政治生态中独善其身?

    在国际组织“透明国际”2014年给出的报告中,印尼的“清廉指数”在175个国家和地区中排在第107位。

    “在‘大染缸’里要出淤泥而不染,谈何容易。如果华人被揪出贪腐问题,会不会让人将矛头对准华人群体?”一位华社领袖总结了这种疑虑。

    华人候选人也意识到了这种担忧。5年前参与棉兰市长角逐的华裔候选人陈金扬曾对选民承诺:“如果到时我做出任何令华族蒙羞、贪污舞弊的事,将会负起全责,就算不被判死刑,我也会举抢自尽,以示负责。”

    对如今的华人从政榜样钟万学,人们也不乏担忧。在雅加达开餐厅的李先生说,有人觉得钟万学行事过于高调,他严厉、雷厉风行的作风在赢得赞赏的同时,也得罪了不少人,“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现在很多人想把他拉下马”。

    “我很骄傲我们有一位华人省长,这说明印尼是个多元的国家”

    在印尼,华人参政的风气才起步不久,未来如何发展尚不得而知。在华人群体以外,积极的变化正在发生。

    在雅加达,记者见到了伊万(Irwan)。他是一名非华裔的雅加达市民,毕业于印尼最高学府印度尼西亚大学,有过16年的主流媒体从业经历。同时,他也是钟万学的“铁粉”。提到“阿学”时他立刻说:“你想找他吗?我有他的电话号码,你可以直接打给他。”“阿学”就任省长后,立即公开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他每次都会礼貌地回复我的信息。”伊万拿出手机,翻出他与钟万学之间的信息记录。“这些信息我从来没有删过。”伊万说,他力挺钟万学以非政党背景的独立身份参加2017年的雅加达特区省长选举、谋求连任。“‘Ahok’的支持率越来越高,我们都支持他在2017年竞选连任。我很骄傲我们有一位华人省长,这说明印尼是个多元的国家。”

    2015年11月的一份民调显示,40%的雅加达选民希望钟万学连任。“钟万学朋友”组织发起了收集身份证影印件支持钟万学的活动。不过,钟万学的反对者与支持者平分秋色,“反Ahok行动”的支持者也达到40%。

    “您觉得华人参政是不是一件好事?”记者曾向《千岛日报》的洪忠良老先生发问。他回答说:“从长远来看,肯定是好事。”

    “这次在棉兰,华人候选人又一次落选了。今后会因此而不再有华人参选吗?”记者曾这样向印尼华裔总会的黄印华提问。他回答说:“肯定不会。”

    2004年就参选过地方议员的黄印华,正在参与一种新的变化。“华裔总会作为华人社团,原本是不涉政治的。但近些年,入会的年轻人有越来越强的从政意愿,他们希望借助华裔总会的平台打响名号。”黄印华说,华裔总会已破例以棉兰作为试点,开始培养一批有志于从政的年轻人。

    也许,再过几年,叶碧丽大姐的期望就能实现了。

 

印尼地方选举:华人参政 “火山口”气候渐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