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老动画：幽默、艺术、政治隐喻
作者 Jules Suzdaltsev 译者 张宝钰
《
青年参考
》（
2015年05月06日
21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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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等着瞧！》 |
 |
《迷雾中的小刺猬》 |
在被禁锢的苏联时期，媒体信息毫无特色，动画片却大放异彩。从苏联时代走来的人们认为，美国人的动画片有趣却空洞，而苏联动画幽默、富有艺术感且包含极强的政治隐喻，在人们的回忆中也留下深刻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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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1月，父母带着一岁半的我，从分崩离析的苏联来到阳光普照的美国洛杉矶。新家里堆满了卡通录像带，其中，美国的和苏联的都有，有《淘气小乒乓》、《兔子，等着瞧！》、《航空小英雄》、《第三个星球的秘密》、迪士尼版的《小熊维尼》、苏联版的《维尼熊》以及《怪鸭历险记》等。这些跨越美俄文化鸿沟的作品陪我度过了整个童年。如果你也是那个年代的人，相信会和我有共鸣。
一国的少儿动画片是做文化研究的宝贵素材。不像其他文本，我们在无形中简化了给孩子看的东西，只留下最精髓的部分，并在其中传递自己的期待：我们希望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在社会上生存，什么最重要。
索尤斯特姆是俄罗斯历史最悠久的动画公司，几乎包办了整个苏联时期的动画作品。要知道，从1936年到1989年，没有其他人做动画，除了这家。为数不多的动画片被反反复复播了几十年，导致我小时候看的东西几乎和我父辈看的完全相同。
我最爱《第三个星球的秘密》，英文版叫《神秘的第三颗行星》，讲述人们对未来太空时代的展望和梦想。它挺科幻的，但里面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字符和图形，叫人不安。
该片导演还有另一部久负盛名的作品，《小小车布历险记》，改编自1965年的同名著作。主人公是只长着大耳朵和大眼睛的小猴子，还有一只叫盖纳的鳄鱼，老是叼着个烟斗，在动物园工作，看上去笨笨的。作品采用定格拍摄手法，制作精良，在俄罗斯家喻户晓。
不过，最著名的可能要属《兔子，等着瞧！》了，它有点像美国的《汤姆和杰瑞》的苏联版，只不过猫和老鼠变成了一只爱抽烟的狼和一只富有童心的兔子。该片包含大量文化隐喻，很多到现在我都没琢磨透。
在最近的一次晚宴上，我和父母还有很多经历过那个年代的长辈，一起聊起他们对苏联时期动画片的回忆。其中一位观点鲜明，说：“在那个被禁锢的年代，媒体信息毫无特色，动画片以一种独特的存在方式大放异彩。它们富有艺术感且饱含幽默，还有极强的政治隐喻，不单是儿童喜欢，成年人也爱看。”
一位女士说得更具体：“《汤姆和杰瑞》与俄版的《兔子，等着瞧！》的最大区别，就在那只狼身上——在美国人的动画片里，汤姆总想抓住同居一室的小老鼠，过程非常有趣，但没意义，从文化层面看，汤姆的形象也比较空洞。《兔子，等着瞧！》中的狼则不同，它是当时苏联反叛青年的象征，穿牛仔喇叭裤、爱抽烟、耍无赖，还没教养。”
我母亲急忙接茬：“但兔子是个正面形象，它每天就吃吃蔬菜，好好上学。”
另一位客人说：“其实狼代表工人阶级，兔子应该是知识分子。”
我妈立马反问：“你为什么这么看？”她总是有很强的政治嗅觉。
“因为整部片子的主题就是，如果工人阶级试图挑战知识分子，他的下场只有一个：必败无疑。”
人们不以为然起来，动画里怎会掺进这么复杂的政治因素？这时，有位男士亮出了自己的观点：“（苏联时期）一切都接受了严密的政治审查，你得从字里行间去抠信息。”我妈严肃地点了点头。
另一部颇有名气的动画片是《维尼熊》。长大后我才知道，苏联版的《维尼熊》和美国的《小熊维尼》素材其实非常像。但双方的主题南辕北辙：美版讲述一只爱吃蜂蜜的小熊和小伙伴的故事，美好又带点伤感；苏联版则刻画了一只无精打采的小熊，既没找到蜂蜜，又时常闷闷不乐。当美国小熊说“嗨！兄弟”时，人们觉得可爱有趣；而在苏联版本中，那画面太“美”简直不敢看……
有客人回忆起苏联《维尼熊》里的一幕：“维尼带着小猪皮丘去兔子家做客，进屋后维尼帮皮丘洗了脸、擦了嘴，再给它的嘴巴围上一块餐巾，以防它乱讲话，小猪没有反抗……这场景就反映了前苏联的保姆式政策：吃你的，喝你的，但别乱开口！”
以上这些，不单是我父母这辈人的看法。因为在苏联，所有公开发行的作品都须经过政治审查，没有哪间屋子能逃脱政府的视线，人们变得善于推诿。如果不被允许谈论“坏事”，人们就会善于讲反话。苏联人就是这样，他们的嘲讽技能可不得了。
将艺术、国家资助和民间传说糅合得最好的，是广受好评的10分钟短片《迷雾中的小刺猬》。这部诞生于1965年的作品，也是日本著名动画导演宫崎骏最喜欢的影片之一，描述一只小刺猬穿过大雾弥漫的森林，去找好友小熊看星星的故事：小刺猬刚出发就迷路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猫头鹰紧跟着它，接着又发生了一连串稀奇可怕的事。它差点掉进河里淹死，一条鱼救了它，最终，小刺猬同小熊见面了……
这样一部给儿童看的动画片，我却从中感受到深深的不安和惶恐。当我把这种感受分享给宴会上的宾客时，他们都觉得我脑子抽风了。
“片子很压抑吗？”我妈疑惑地看着我，“多令人振奋啊，这才是苏联文化的精髓，我们国家经历过那么多的苦难和折磨，人们一度挨饿受困，还怕被警察抓走，国家又严密监视一切，但这部卡通告诉我们，要相信身边的亲友甚至陌生人，他们会帮你渡过难关。这是那个年代所有作品共同的印记，它非常鼓舞人心，是深沉的大爱，所有走过那个年代的俄罗斯人都这么认为。你们这些年轻人永远不会明白。”
良久，在座的人都没说话，默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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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禁锢的苏联时期，媒体信息毫无特色，动画片却大放异彩。从苏联时代走来的人们认为，美国人的动画片有趣却空洞，而苏联动画幽默、富有艺术感且包含极强的政治隐喻，在人们的回忆中也留下深刻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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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1月，父母带着一岁半的我，从分崩离析的苏联来到阳光普照的美国洛杉矶。新家里堆满了卡通录像带，其中，美国的和苏联的都有，有《淘气小乒乓》、《兔子，等着瞧！》、《航空小英雄》、《第三个星球的秘密》、迪士尼版的《小熊维尼》、苏联版的《维尼熊》以及《怪鸭历险记》等。这些跨越美俄文化鸿沟的作品陪我度过了整个童年。如果你也是那个年代的人，相信会和我有共鸣。
一国的少儿动画片是做文化研究的宝贵素材。不像其他文本，我们在无形中简化了给孩子看的东西，只留下最精髓的部分，并在其中传递自己的期待：我们希望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在社会上生存，什么最重要。
索尤斯特姆是俄罗斯历史最悠久的动画公司，几乎包办了整个苏联时期的动画作品。要知道，从1936年到1989年，没有其他人做动画，除了这家。为数不多的动画片被反反复复播了几十年，导致我小时候看的东西几乎和我父辈看的完全相同。
我最爱《第三个星球的秘密》，英文版叫《神秘的第三颗行星》，讲述人们对未来太空时代的展望和梦想。它挺科幻的，但里面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字符和图形，叫人不安。
该片导演还有另一部久负盛名的作品，《小小车布历险记》，改编自1965年的同名著作。主人公是只长着大耳朵和大眼睛的小猴子，还有一只叫盖纳的鳄鱼，老是叼着个烟斗，在动物园工作，看上去笨笨的。作品采用定格拍摄手法，制作精良，在俄罗斯家喻户晓。
不过，最著名的可能要属《兔子，等着瞧！》了，它有点像美国的《汤姆和杰瑞》的苏联版，只不过猫和老鼠变成了一只爱抽烟的狼和一只富有童心的兔子。该片包含大量文化隐喻，很多到现在我都没琢磨透。
在最近的一次晚宴上，我和父母还有很多经历过那个年代的长辈，一起聊起他们对苏联时期动画片的回忆。其中一位观点鲜明，说：“在那个被禁锢的年代，媒体信息毫无特色，动画片以一种独特的存在方式大放异彩。它们富有艺术感且饱含幽默，还有极强的政治隐喻，不单是儿童喜欢，成年人也爱看。”
一位女士说得更具体：“《汤姆和杰瑞》与俄版的《兔子，等着瞧！》的最大区别，就在那只狼身上——在美国人的动画片里，汤姆总想抓住同居一室的小老鼠，过程非常有趣，但没意义，从文化层面看，汤姆的形象也比较空洞。《兔子，等着瞧！》中的狼则不同，它是当时苏联反叛青年的象征，穿牛仔喇叭裤、爱抽烟、耍无赖，还没教养。”
我母亲急忙接茬：“但兔子是个正面形象，它每天就吃吃蔬菜，好好上学。”
另一位客人说：“其实狼代表工人阶级，兔子应该是知识分子。”
我妈立马反问：“你为什么这么看？”她总是有很强的政治嗅觉。
“因为整部片子的主题就是，如果工人阶级试图挑战知识分子，他的下场只有一个：必败无疑。”
人们不以为然起来，动画里怎会掺进这么复杂的政治因素？这时，有位男士亮出了自己的观点：“（苏联时期）一切都接受了严密的政治审查，你得从字里行间去抠信息。”我妈严肃地点了点头。
另一部颇有名气的动画片是《维尼熊》。长大后我才知道，苏联版的《维尼熊》和美国的《小熊维尼》素材其实非常像。但双方的主题南辕北辙：美版讲述一只爱吃蜂蜜的小熊和小伙伴的故事，美好又带点伤感；苏联版则刻画了一只无精打采的小熊，既没找到蜂蜜，又时常闷闷不乐。当美国小熊说“嗨！兄弟”时，人们觉得可爱有趣；而在苏联版本中，那画面太“美”简直不敢看……
有客人回忆起苏联《维尼熊》里的一幕：“维尼带着小猪皮丘去兔子家做客，进屋后维尼帮皮丘洗了脸、擦了嘴，再给它的嘴巴围上一块餐巾，以防它乱讲话，小猪没有反抗……这场景就反映了前苏联的保姆式政策：吃你的，喝你的，但别乱开口！”
以上这些，不单是我父母这辈人的看法。因为在苏联，所有公开发行的作品都须经过政治审查，没有哪间屋子能逃脱政府的视线，人们变得善于推诿。如果不被允许谈论“坏事”，人们就会善于讲反话。苏联人就是这样，他们的嘲讽技能可不得了。
将艺术、国家资助和民间传说糅合得最好的，是广受好评的10分钟短片《迷雾中的小刺猬》。这部诞生于1965年的作品，也是日本著名动画导演宫崎骏最喜欢的影片之一，描述一只小刺猬穿过大雾弥漫的森林，去找好友小熊看星星的故事：小刺猬刚出发就迷路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猫头鹰紧跟着它，接着又发生了一连串稀奇可怕的事。它差点掉进河里淹死，一条鱼救了它，最终，小刺猬同小熊见面了……
这样一部给儿童看的动画片，我却从中感受到深深的不安和惶恐。当我把这种感受分享给宴会上的宾客时，他们都觉得我脑子抽风了。
“片子很压抑吗？”我妈疑惑地看着我，“多令人振奋啊，这才是苏联文化的精髓，我们国家经历过那么多的苦难和折磨，人们一度挨饿受困，还怕被警察抓走，国家又严密监视一切，但这部卡通告诉我们，要相信身边的亲友甚至陌生人，他们会帮你渡过难关。这是那个年代所有作品共同的印记，它非常鼓舞人心，是深沉的大爱，所有走过那个年代的俄罗斯人都这么认为。你们这些年轻人永远不会明白。”
良久，在座的人都没说话，默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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