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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1月07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复兴之路上,无须流连“大国记忆”

刘火 《 青年参考 》( 2015年01月07日   20 版)

    儒家血脉深厚如康有为也承认:“守旧不可,必当变法。缓变不可,必当速变。小变不可,必当全变”

    钱穆认为,中国不可能永远沦为列强的殖民地,但也无法恢复宋明时代的旧光景。

    中国近一个世纪以来的“复兴”,是效法世界先进经验并在现代工业文明中接受锤炼的结果;源自汉唐盛世的“大国记忆”令不少人陶醉,却无法为这种复兴提供内生的动力。

    “复兴”一词,正如罗志田先生《从文化看复兴与崛起》(原载《读书》2014年11月号,下称《从》)一文中所说,“复兴与崛起两词都很流行”。至于为何流行,原因有二,一是“国家提倡”,二是“精英响应”。简而言之,在当今态势下,“复兴”一词,显示出它作为国家和精英均认同的话语权力顶端的意义,成为流行语实乃理所当然。

    问题也接踵而至。首先,当下使用的“复兴”,是汉语话语系统里的“复兴”,还是类似欧洲文艺复兴的“复兴”?其次,“复兴”的元点何在?是基于对未来的构想,还是基于对过去的回忆?对此,恐怕没有哪个答案可以让当下使用“复兴”一词的所有人都满意。

    《从》文就此认为,实现“复兴”,就要展示出中国曾有过的辉煌“文质”,进而把中国从晚清走向没落的记忆,也就是把“大国不存”的失忆里挽救出来,还原于中国曾经拥有的、几千年的大国记忆。然而,在这一系列有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叙事里,《从》文却似乎忽视了:中国之所以能成为今天的中国,并非出自那个老帝国及老帝国的文化枯枝里发的新芽,而是出自中国从晚清起向西方学习,从而催生出的、完全不同于100多年前的新枝。

    1文化衰颓,是旧中国没落的前奏

    中华老帝国的那段枯枝,大约是这种情状:一、整个社会几乎完全建立在农业文明基础上;二、其文化即“文质”亦是建立在农业时代之上。正如钱穆所说,“(进入晚清的)中国社会一向栽根于农业经济上,骤然接触到近代商业经济性的西方社会,便手足无措了”。

    将时钟拨回16世纪,这个星球的东西两端,中国尚在明王朝鼎盛时期(清人甚至称其“远迈汉唐”)。而在西方,自佛罗伦萨开启的文艺复兴,正由地中海向北推进。按照瑞士学者雅各布·布克哈特的叙述,此前,大小暴君建立起独断的政治制度,令“佛罗伦萨的作家们深恶痛绝”,于是,旨在反对暴君的文学家、艺术家们发声了。得益于他们的鼓与呼,威尼斯、佛罗伦萨等相继建立起共和制度,逐渐摆脱神权束缚,加快了个人的发展,从而更加廓大地开启了以佛罗伦萨为中心的文艺复兴。这些城市,一方面强调“最获利的工业体制的建立和商业途径的开辟”;另一方面则强调城市的最高目的是“生活和权力的享受”。

    欧洲的文艺复兴,最开始确实像一场模仿秀,但它绝非古希腊或古罗马的简单复制,而是一场全新的、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关于人权利和关于现代化进程的重大变革。以此为肇始,15、16世纪的东西方愈发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世相。在中国,农业文明牢固地主宰着社会的方方面面,其“文质”依然是千古不变的儒家文化。反观同一时期的欧洲,却因为文艺复兴,从此开始走向光明的年代。换句话说,文艺复兴让欧洲整装待发、拓土扩疆,而中国则依然在“老大帝国”的光环中,认为自己才是世界之“中”国。

    从1500年到1900年的500年间,欧洲大踏步地走向现代化,无论政体,还是经济,抑或文化,实现了从中世纪到近现代化的实质性变革。中国却沉溺在农业文明里无法自拔,汉唐的大国记忆逐渐模糊。最终,先前还被视为蕞尔小国的英国,在1840年,仅仅动用了舰船40余艘、士兵4000名的部队,就把大清帝国打懵了。此时,后者的皇帝以及士大夫们仍不懂得,击败自己的是工业革命的成果,更是欧洲在文艺复兴后文化强势的成果。

    从此,中国的大国记忆开始瓦解、崩溃、坍塌,最终被埋进了历史。事实上,中国传统文化的没落,并非从近代才开始。只要看看周边国家,尤其是曾经受到过中国文化巨大恩泽的日本的态度,我们就会发现,在明代,虽然日本仍以“臣”的方式祝贺明成祖永乐大帝即位,但日本使臣口中第一次出现了“日本国王臣源”的称呼;再看日明两国的商业贸易,日本对明的出口远超之前所有年代,譬如明宣德年间即15世纪30年代,日本向明出口刀剑高达10万把,而像进口《四书集注》这样的文化经典,与唐宋比,已经少得可怜之可怜了。在现实中,我们却屡屡听到这样一种说法:以儒学为代表的汉文化的衰退与没落,是从晚清才开始的——而且,还仅仅把这笔“账”算在鸦片战争以降的各路列强上。

    2现代化的实质在于“西学为体”

    列强入侵给中国人留下了至今挥之不去的灰色记忆。但从另一面讲,如果不是列强打开了清帝国的大门,后者便不会迅速灭亡。继之而起的辛亥革命,给中国带来了全新的制度视角和文化视角。在制度方面,中国成为亚洲第一个结束帝制、建立共和的国家;在文化方面,它让中国的有识之士,愿意(或被迫)向日本学习,进而向日本的老师西方学习。

    谈及那段历史,《从》文引用康有为的话,称中国“五千年光大宏巨,长久而无恙”。不过细细揣度,这更像是一介儒生的情绪化反应。我们不能忽视,作为戊戌变法的领袖,康也曾在《上皇帝书》里大声疾呼:“守旧不可,必当变法。缓变不可,必当速变。小变不可,必当全变”。康有为所说的“守旧”,显然不仅指政体,也指文化;康有为希望的“速变”、“全变”,也显然不仅指政体,也指文化。换句话说,儒家血脉深厚如康有为也意识到,以儒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已然不能承担起大国文化的表征了。既然如此,一句无比光鲜的“五千年光大宏巨”,还剩下多少说服力呢?正因如此,“数千年之文教,竟因数十年之贫弱而淡忘”一说,更是似是而非的论调——不是人们非要谈忘,而是历史走到19世纪,中国曾拥有过的汉唐“大国记忆”,早已沦落为一个虚幻的光环了。

    感谢辛亥,更应感谢五四。五四运动,让中国固有的文化,第一次经历欧风美雨而重新认识自己。无论辛亥革命,还是五四新文化运动,都不是也不应是令“大国记忆”失却的罪人,恰恰是中国重拾大国记忆的开始(尽管是从“耻辱”开始)。如果中国有过“文艺复兴”,那五四新文化可以自豪地讲,它担当起了这份“筚路蓝缕”的荣誉。如果说佛罗伦萨的“复兴”是对希腊罗马的致敬,中国的这场“复兴”就是对欧洲文艺复兴的致敬。

    应当说,中国复兴的历史,是建立在看似西学为用、实则在某些方面西学也为体(“共和”即是)之上的。为何如此?因为,五四精英最清楚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学”的痼疾。《奉答王敬轩先生》开宗明义地提到,“本志(即《新青年》)排斥孔子,自有排斥孔子的理由”。什么理由?在刘半农们看来,“昌明圣道的那套老曲子已经唱了两千多年”,那些个“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老曲子既不能强筋也不能健骨,所以,供了“两千多年”的“至圣先师大成孔子”的灵位与灵牌,应当撒下,该供奉“德先生”与“赛先生”了。中国近现代的复兴是从科学与民主开始的,而科学与民主并非只是西学的“用”,也是西学的“体”。

    即便是“中学”的坚定守护者钱穆,作为有远见灼识的历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他也远较当下许多宣扬“中学为本”的人清醒。钱穆曾写道:“中国社会不会长期停留在殖民地化的状态下,也决不会回复到宋明以来科举社会的老路去”(钱穆《中国社会演变》)。因为在他看来,中国之所以会在晚清那般的一败便一败涂地,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中国的农业社会以及由此建立起来的农业文明,已经不属于近现代的工业文明和商业文明了。

    3远去的辉煌承载不起复兴重担

    如果,我们非要把当汉唐的大国记忆看成大国记忆,那也只是农业时代和农业文明的大国记忆。1500年以后,因文艺复兴而觉醒的欧洲,开启了这个世界的全新时代,宣示了工业时代与工业文明、商业时代与商业文明的到来。晚清以降,中国也开始了向西方学习的历程,这一历程至今仍未结束。原因只有一个,中国的“复兴”不是建立在中学为体之上的,中国的“复兴”是汇进世界之中而呈现的。改革开放后,中国用30年时光,进一步证实了当初的选择的合理性;同样证实了中国走向世界、走进世界的合理性。通过这种选择,我们得到了先人不敢想、不曾想到的“回报”:中国如今已经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这与所谓的“文化主体”无关。如果还有人质疑,不妨反问:我们曾有过那般辉煌的“文化主体”,怎么没能拯救晚清的制度和文化?重拾所谓“文化主体”,是否真的可以实现更大的“复兴”?前者已由历史做出了结论,我们没有必要去反悔。因为,这一条走过来的路,看起来要比那唱了两千多年的“昌明圣道”的文化要管用。至于后者,眼下既无从证实也无从证伪。但有一条,始终是毋庸置疑的:中国当下所处的时代,早已经不是农业文明的时代,而是异彩纷呈的工业化的时代。既然如此,建立在农业文明之上的中国传统文化,又如何承担得起令在工业时代成为大国的中国实现更大“复兴”的责任呢?

    大国记忆,当在大国的梦想和实践的“现在进行式”中展示。

    【作者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复兴之路上,无须流连“大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