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间,赫鲁晓夫家族成员的命运,在大局面前似乎无足轻重。即便如此,这位苏联前领导人的外孙女在新书《逝去的赫鲁晓夫:俄罗斯精神古拉格之旅》中对昔日酸甜苦辣的回忆,依然推开了观察历史的一扇窗。
过去数十年间,无论身处勃列日涅夫时代的苏联,还是长居于向来标榜言论自由的美国,妮娜·赫鲁晓娃一直对外祖父讳莫如深。大约是因为那个辨识度极高的姓氏,她随便说些什么,都会被外界解读为“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晓夫从坟墓中发言”。
赫鲁晓夫黯然告别克里姆林宫半个世纪后,为捍卫外祖父的声誉,妮娜·赫鲁晓娃终于打破沉默,根据当年的日记、信件和多年来的采访记录,写就新书《逝去的赫鲁晓夫:俄罗斯精神古拉格之旅》。美国《新闻周刊》称,唤醒被掩埋的记忆,令她感到由衷的快乐。
赫鲁晓夫:英雄还是恶棍
在苏联上小学时,赫鲁晓娃从未听老师提起外祖父当政期间的事——被剥夺权力后,这位苏共中央第一书记的名字立即消失在历史书和所有的官方公开记录中,斯大林和勃列日涅夫时代之间的11年凭空消失了,曾经呼风唤雨的赫鲁晓夫似乎从未存在。
消磨余生的赫鲁晓夫本人也像个幽灵,偶尔离开住所,都要受到克格勃的严密监控。直到1971年9月13日去世两天后,他的名字才在《真理报》的一条短讯中重见天日。
但赫鲁晓娃知道,如何评价外祖父的遗产是个复杂的问题。父亲雷夫·彼得罗夫去世后,她主动改随母姓,试图用这个小小的叛逆证明,即使消失在公众视野中,赫鲁晓夫仍然举足轻重——有人认为赫鲁晓夫是专制暴君,但对另一些人而言,他是勇敢的改革家。
1956年,苏共第二十届代表大会上,赫鲁晓夫发表了长达4小时的秘密讲话,对死去不久的斯大林大加挞伐,宣称后者的统治造成3000万人丧生。
这番言论让苏联举国震惊。有人泣不成声,有人晕倒在地,时任苏联作协主席亚历山大·法捷耶夫无法承受可怕的精神打击,自杀身亡。
在那之前,斯大林是苏联人心中的上帝,是国父,是比家人更亲密、更重要的角色。赫鲁晓夫却告诉公众,他们的“神”本不存在,还揭露了他近似魔鬼的一面。
赫鲁晓娃相信外祖父的做法有其正当性。在她看来,赫鲁晓夫是“解冻”的改革先锋,时代的先行者,更是“惟一能保证斯大林统治不会复辟的人”。
他从监狱中释放了数以百万计的受迫害者,恢复死者名誉,下令关闭古拉格劳改营。1961年,斯大林的遗体从红场的列宁墓中迁出,重新葬在克里姆林宫的长墙之外。
然而,赫鲁晓夫批判斯大林的同时,后者的追随者也反过来谴责他。1964年10月14日,勃列日涅夫发动“宫廷政变”,以“犯有主观主义和唯意志论错误”为由,将赫鲁晓夫赶下了台。
斯大林的忠实追随者对赫鲁晓夫恨之入骨,称他带来的“资本主义威胁”,释放了“名为民主、人道主义的野兽”,给苏联社会造成巨大伤害。
至于美国人眼中的赫鲁晓夫,则是在联合国脱鞋敲桌的鲁莽政客,是发起古巴导弹危机的狂妄领导人,也是需要藏在课桌下躲避的、随时会发起核攻击的“尼基塔飓风”。
戈尔巴乔夫让她告别黑暗
在赫鲁晓娃的童年记忆里,外祖父的“铁杆粉丝”、历史学者罗伊·梅德韦杰夫每次秘密到访,将他在国外出版的著作送到母亲手中,都让她联想起惊心动魄的冷战间谍片。
为甩掉如影随形的克格勃特工,这个头发灰白的高大中年男人终日游荡在莫斯科街头,只为寻找合适的时机,悄悄潜入赫鲁晓娃之父彼得罗夫的书房。彼时,赫鲁晓夫已逝,惟有他曾经的生活方式留下点点滴滴的痕迹:整面墙的藏书、深蓝色的沙发、日记、剪贴簿,以及一盒特别的口香糖——那是赫鲁晓娃童年时代梦寐以求的“资本主义奢侈品”。
喝着加蜂蜜的红茶,梅德韦杰夫总会待上好几个钟头,滔滔不绝地谈论俄罗斯的未来、持不同政见者运动、人权、斯大林主义……这些话题如此迷人,以至于硬得硌人的木椅,都无法动摇赫鲁晓娃的专注。
有时,赫鲁晓娃很想问问对方,莫洛托夫(忠于斯大林的苏联前外长)与克格勃的结局如何,勃列日涅夫的命运又将如何,但身旁的母亲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已经懂得,一个小小家族的兴衰成败在政治大局面前无足轻重,提起那些人和事,只会让母亲难受。
身为赫鲁晓夫长子列昂尼德的女儿,赫鲁晓娃的母亲尤利娅是在祖父母膝下长大的。在空军服役的列昂尼德于二战期间神秘失踪后,赫鲁晓夫夫妇更是视尤利娅若己出,对她倍加宠溺。因此,赫鲁晓娃如今以赫鲁晓夫的外孙女自居,倒也并无不妥。
对尤利娅而言,这些对话也许是某种无从改变大局的抗议。然而,梅德韦杰夫带给赫鲁晓娃的“启蒙教育”,让她越来越坚信,苏联的体制从根本上腐朽了。
沉浸在恐惧中,赫鲁晓娃无法相信苏联。她从未感受过外祖父改革时的希望和热情,又不像父辈那样不敢公开抨击祖国,她认为,“这可能就是我为什么敢于决心姓赫鲁晓娃”。
1985年,年仅54岁、被称为“解冻一代”的戈尔巴乔夫入主克里姆林宫不久,赫鲁晓娃做了个梦。她梦见全家人在餐厅的古董红木桌子前团聚,一年前去世的外祖母坐在胡桃木沙发上,外祖父就在她身边,躺在他一贯嗤之以鼻的“贵族沙发”上。突然,赫鲁晓夫直起身来环顾四周,打喷嚏的声音将赫鲁晓娃从梦中惊醒。
保姆玛莎大胆预言,这个梦是个好兆头,意味着“赫鲁晓夫要回来了”。
几个月后,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的发生了。1985年9月,戈尔巴乔夫在接受美国《时代》周刊采访时,首次打破21年的沉默,提起了赫鲁晓夫的名字。
“我记得1961年,赫鲁晓夫和肯尼迪在维也纳的会面。”新任苏联领导人表示,“那正是加勒比海危机和古巴导弹危机期间。1963年,我们看到了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双方领导人都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做出重要决策。”
戈尔巴乔夫所称的、赫鲁晓夫的“智慧”,促使苏联人以更积极的姿态重新审视后者的遗产。尽管在克格勃的压力下,苏联两大报纸《消息报》和《真理报》转载这次采访记录时,删掉了赫鲁晓夫的名字,但戈尔巴乔夫的发言清晰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1991年8月,苏联寿终正寝前夕,怀揣“看到更大世界”的梦想,赫鲁晓娃赴美攻读普林斯顿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在大洋彼岸,她依然静静地关注着俄罗斯政坛的风云变幻。
当代俄罗斯“重回旧路”?
2000年,又一个飘雪的寒冷冬日,赫鲁晓娃回到莫斯科的老家探亲。一进门,便看到母亲正在观看弗拉基米尔·普京的电视讲话。这位新总统誓言与寡头政治斗争到底,还承诺在宪法规定的两届任期之后,决不眷恋权柄。
“他是不是听起来非常聪明又体面?”母亲问。
“他曾是克格勃上校,”赫鲁晓娃回答,“一朝是特工,永远是特工。”
“不,他来自圣彼得堡,我们通向欧洲的窗口,而且他只有48岁。任何人都比叶利钦好。”和所有传统的俄罗斯人一样,尤利娅“只是简单地相信下一个沙皇会更好”。
但赫鲁晓娃从一开始就觉得,普京是另一个勃列日涅夫,甚至另一个斯大林。更重要的是,她隐约感到,这位以铁腕形象上台的新领袖,对赫鲁晓夫的遗产和遗族并不友善。
她的担忧很快成为现实。经济的困顿与国际地位的下滑,让不少怀念往昔辉煌的俄罗斯人,发出了对斯大林时代的积极评价。很快,尤利娅就开始在越洋电话里抱怨道:“现在,对斯大林统治的赞美之声越来越多,每个人都讨厌赫鲁晓夫。”
更让赫鲁晓娃难以接受的是,列昂尼德被塑造成俄罗斯的本尼迪克特·阿诺德(为财色叛国的美国将领),他涉嫌叛国的故事开始出现在形形色色的电影、书籍和报道中。
有人传说,斯大林洞悉了列昂尼德的背叛,抓获他后下令当场处决,赫鲁晓夫为救儿子一命跪地哀求,却无济于事。甚至有人进一步暗示,赫鲁晓夫是为了给儿子报仇才公开谴责斯大林“个人崇拜的危害”,而不是为了引导苏联社会走向自由开放。
今年3月,赫鲁晓娃为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撰文,并援引普京的公开发言称,在很多俄罗斯人的心灵和思想中,克里米亚半岛一直是俄罗斯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是某些领导人有违宪法的“私相授受”,才酿成了今日的苦果。
在相关谈话中,普京声称赫鲁晓夫之所以将这片土地划入乌克兰版图,是“为上世纪30年代残酷对待乌克兰赎罪”。这也成为妮娜·赫鲁晓娃决心打破沉默的最主要导火索。
目前在纽约新学院大学教授国际事务的她告诉加拿大广播公司(CBC),列昂尼德从未叛国;赫鲁晓夫将克里米亚交给乌克兰,只是因为双方地位平等、关系友好;何况,他为避免第三次世界大战放弃了一国利益,毅然退出与美国的军事竞争。
在她眼中,如今的俄罗斯并无古拉格劳改营,却成了“俄罗斯的精神古拉格”。试图恢复昔日辉煌的普京,则在一步步走回斯大林的老路。
○本报记者 高珮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