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7日,德国《每日镜报》刊登了对中国驻德大使史明德的采访。采访中,史明德阐释了十八届三中全会制定通过的改革方案,介绍了中德关系,并就中日钓鱼岛争端、人民币国际化等问题阐明中方立场。
《每日镜报》:大使先生,中国新一届领导人在党的会议上决定将进一步推进市场经济改革。这将带来哪些实质上的变化?
史明德: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的意义,可以同35年前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相提并论。当年我们开始实施市场经济机制时,没有实践经验可以遵循,也没有别国先例可供参考。必须进行试验,正如邓小平所说,“摸着石头过河”,先从4个经济特区开始,之后延伸到14个沿海开放城市,直至逐步全面开放。
快速发展也给我们带来了问题,如资源紧缺,50%以上的石油和天然气需要进口。迄今为止的经济发展模式难以长期持续,中国单位GDP能耗比欧洲高4倍,比日本高7倍,环境污染严重。
《每日镜报》:改革对国有企业意味着什么?
史明德:群众对存在问题的不满有所增加。一方面人民群众的生活更加富裕,但同时也产生了新问题。改革的核心是市场将发挥决定性作用,各类所有制形式,不管是国有还是集体、民营或合资,享有同等法律地位。一些国企占主导地位的领域也向非公有制企业开放。
《每日镜报》:这对中国汽车市场来说意味着什么?
史明德:中国和外国企业在市场准入、法律法规等方面享受同等地位,市场起决定性作用。德国三大汽车品牌制造商多年来在中国实现了两位数高速增长,宝马公司去年在华销量同比增长近50%。
《每日镜报》:政治体制改革方面会有哪些变化?
史明德:没有政治体制改革,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不可能取得成功。法治国家是关键,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中国共产党不应凌驾法律之上。我们努力让人民群众更多地参政。我们决定废止劳动教养制度,减少适用死刑罪名。我们将重点推进反腐建设,加强对公职人员的监督。
《每日镜报》:独生子女政策有所调整,但未取消。
史明德:由于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中国几十年内减少出生人口2.5亿多人,否则人口的过度增长将使中国经济发展成就付诸东流。随着时间推移,人口老龄化问题的负面效应逐渐显现,所以我们现在逐步放宽计划生育政策。据统计,目前中国每年有近1600万新生儿,几乎相当于前东德人口总数。新政策实施后,预计每年会再增加200~300万新生儿。
《每日镜报》:中国何时取消计划生育政策?
史明德:我们正在不断调整放宽计划生育政策。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生育率非但没有上升,而且在下降。农村地区的生育率虽在增长,但也低于预期。长期下去,可能有一天中国也会像德国一样,要鼓励大家生孩子了。
《每日镜报》:稳定是改革的前提,为什么中国政府设立防空识别区,加剧与日韩两国的岛屿争端呢?
史明德:中国正在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无意与邻国发生纠纷。亚太地区是当今世界最具发展活力的地区,过去10年里,中国与周边国家的贸易额由1700多亿美元,增加到1万多亿美元,这主要得益于中国的发展。中国致力于和平发展,我们通过对话与14个陆地邻国中的12个解决了陆地边界问题。
《每日镜报》:为什么在岛屿争端中不这么做呢?
史明德:让我们回顾一下争端由来。中日钓鱼岛争端始于1895年,甲午战争后,日本侵占包括台湾在内的中国许多领土。根据二战结束后的国际协议,日本必须向中国归还所有窃取之领土,但美国却将这些岛屿的行政管辖权交给了日本。中国对此提出了抗议。中日建交时双方达成共识,不采取单边行动激化争端,改变现状。
正是日本政府通过将岛屿国有化,单方面改变了现状。中方设立的防空识别区不等同于领空,也不是禁飞区,目的是建立识别不明航空器的预警机制,不对国际航线构成威胁。日本早在40多年前就设立了防空识别区,我们现在所做的是其他国家40年前做的事。
《每日镜报》:美、日、韩不承认中国的防空识别区,未向中方通报就多次飞越防空识别区,容易擦枪走火。
史明德:中方无法理解美、日、韩三国的行为。中方愿与有关各方进行对话,中方设立防空识别区完全符合国际法和国际惯例。
《每日镜报》:明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100周年。有历史学家认为,当时没有国家希望进行战争,一战爆发的主要原因是各国争端僵持不下,许多国家民族主义倾向严重,萨拉热窝事件则成了导火索。当前的中日钓鱼岛争端与此类似。
史明德:我认为将当前东亚局势与一战时期相比,是不合适的。我们要认清这类论调从何而来。中国在历史上从未侵略过任何国家,近代长期闭关锁国,后来一直是殖民主义和他国侵略的受害者。中方致力于与各国进行互利共赢的合作,外交政策的主要任务是致力于实现和平发展。我们也看到,有的国家在利用争端服务于内政目的。
《每日镜报》:这是这点令人担忧,将内政情势置于经济利益之上是危险的。中国的日益强大使很多邻国感到威胁,数十年前还与美国兵戎相见的越南正寻求与其同盟。导致这样的同盟出现,符合中国的利益吗?
史明德:美国一直在亚太地区。我们愿与邻国加强合作,合作中有摩擦很正常。我们希望通过外交途径解决问题,至于他国如何感知中国,这不仅取决于我们的良好意愿,合作需要双方共同努力。我们的邻国也不愿在大国之间做选择,他们希望不断提高本国人民的生活水准。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大家都是互相依赖的。在亚洲近代史上,中国第一次成为该地区最重要的国家,各方适应这种变化也尚需时日。
《每日镜报》:中国为什么不谋求通过某个国际仲裁法庭来解决岛屿争端?
史明德:目前为止,我们均通过双边途径解决类似问题,包括同印度。我们无意将此问题国际化。
《每日镜报》:中国在近些年逐步改变了货币储备比重——少一些美元,多一些欧元,为什么?
史明德:我们始终相信多极化的世界。当今国际秩序也需要更多的储备货币。4条腿的椅子肯定比一条腿的更稳定,美元动荡使各国深受影响,因此我们欢迎稳定的欧元。欧债危机期间我们展示了团结协作的姿态,购买了负债国的国债。欧洲潜力非常、非常大。我们也愿意在G20峰会之前与欧洲各国更好地协调立场。
《每日镜报》:即便在两条腿上——也就是美元和欧元——也难保椅子平稳。那第三号、第四号货币会是什么呢?
史明德:目前美元仍是世界唯一主导货币,世界范围内欧元居其后,中国货币要成为世界储备货币相距甚远。我们正努力使人民币逐步国际化,与近30个国家展开双边贸易结算。欧盟是我国最大贸易伙伴,双方货币在贸易结算中大约占据十分之一的比例。
《每日镜报》:未来数年,中国将超越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经济体。大约到那时,人民币会成为世界性储备货币的一员?
史明德:我们没有明确的时间表。我们的货币须具备国际储备货币所需的各种条件,并得到世界各国认可。中国也需要进行金融体制改革。
《每日镜报》:改革方案实现中,中国对德国有何期待?
史明德:德国是中国非常值得信赖的伙伴。德国一贯支持一个中国的政策,我们也始终支持德国的统一。默克尔总理已经6次访问中国,而且会尽快进行第七次访华。
《每日镜报》:有多快?
史明德:我想会尽可能快。中国总理不久前又重申了对默克尔的邀请,中国总理也将于2014年再赴德国进行两国政府磋商。德国占中国与欧盟贸易总额的30%,相当于法国、英国、意大利对华贸易额总和。两国同为世界最大贸易出口国,同时也是世界最大经济实体,我们重视通过劳动创造更多价值,也重视制造业。两国经济都经受了经济危机的考验,这是很难得的。
《每日镜报》:经济问题很显然起着主要作用,你认为两国在政治上有何共同之处?
史明德:我们从经济危机中得出的结论是相似的:都不赞成无限制的量化宽松货币政策,都致力于经济结构改革和加强银行监管,都主张自由贸易并进一步推动多哈回合谈判。
《每日镜报》:美国情报部门窃听事件掀起轩然大波之后,德国和巴西在联合国提出了关于数字时代隐私权的议案。中国支持进一步增强公民个人权利吗?
史明德:我们支持德国和巴西提出的提案。美国窃听他国最多,却总是倒打一耙。我们希望,所有国家能共同讨论网络安全问题的解决方案,以及共同的规则。
《每日镜报》:中国支持每个公民自行处置其数据的原则吗?
史明德:在网络中个人的自由度应有多大,这是各国都面临的共同问题。应当说世界不存在绝对的自由。
《每日镜报》:奥巴马总统向默克尔总理承诺,她的手机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受到窃听。中国也能承诺吗?
史明德:我们没有窃听她的手机。
《每日镜报》:在与北京的友城关系中,柏林可以做些什么呢?
史明德:我们已经开展了学生交流和文化交流。此外,中国的大城市面临雾霾和垃圾处理问题,我们愿同柏林在环保领域展开合作,柏林在这方面有丰富经验,例如Alba公司的生物处理垃圾技术很成功。我正努力将这一技术推介给北京,并由此扩展至其他大城市。中国拥有130个超百万人口城市,仅北京就有2000万人口,因此我们还面临交通问题。10年前北京有500万骑自行车的人,现在多数转向汽车了。友好城市关系的意义,在于让各自城市的人们从对方的经验中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