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娃娃兵：一别故乡四十载

    对国民党军撤离大陆时带走的小壮丁而言，前往台湾的旅程，也是和亲人的永诀。

    1950年，我12岁。

    国民党军队在舟山陆续出现，有的是整批开到，有的是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还有眷属。一剎时，各种腔调的中国话同时出现，落后但平静的舟山群岛，像一锅烧开了的粥。

    5月中旬的一天夜里，刚吃过晚饭，萧连长忽然来了。那时家里只有妈妈、姐姐、妹妹和我。父亲出海捕鱼去了，哥哥在城里住校。

    萧连长对母亲说，他想带我去台湾。

    母亲居然答应了。

    她大字不识，除了舟山，没去过别的地方。把儿子交给一个陌生人，怎么会答应？

    这个答案，终我一生，不能从她口中听到。两岸相互封锁近四十年，她在我走后十六年去世。1988年首次返乡，见到嫁到上海的姐姐，她也只是揣测，母亲有两个儿子，一个留在舟山，一个送去台湾，符合“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理论。

    但母亲万万想不到，她在城里读书的大儿子，已成为国军抓壮丁的猎物之一。更荒谬的是，兄弟俩坐同一艘军舰到台湾，过了好几年才相逢。

    父亲因为出海在外，幸免被抓。他回来发现两个儿子全没了，用扁担打母亲。不止打一次，以后一生气就打。

    后来母亲死于上海，临终前几天，一醒着就哭。姐姐说，母亲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只要看到儿子一面，病就好了……”

    母亲为我整理行囊，一套衣服、一双布鞋，用一块大花布包起来。又从床头柜里取出二十二块银元和几根细金条。她剪破自己的夹袄下摆，用手量量银元叠起来的高度，比出要用多少布，量好了，就把金条贴在银元两边，缝成一褂，小心地塞进花布包里。

    一切就绪，她把我拉进怀里，下腭抵着我的头顶，来回轻轻摩擦。

    “男儿志气在四方……男儿志气在四方。”她说了很多遍，就这么一句。

    看到母亲这样，我当然是难过的，也落了泪。不过，我也是兴奋的，因为要去台湾了。

    台湾，这名字听当兵的说过，说那里的香蕉又大又香又甜，好吃得不得了。

    我会去台湾多久？端午节大概回不来，中秋节总可以了吧，绝不可能在那里过年的。

    夜色浓浓的门外，有人不耐烦地喊了我名字两次。母亲说，好啦，好啦，一面把花布包挂在我肩上，牵着我的手出门。

    母亲不知问谁：“萧连长呢？”

    我用国语把话翻译出来。

    一个排长走过来，也是我认识的。“萧连长去营部了，他交代过，你儿子跟我们走。”

    我又把话翻译给母亲。母亲有些不安，握着我的手，一忽儿紧，一忽儿松。终于放手了，轻轻在我背上拍了一下。

    我走向那位排长。母亲缓缓转身离去。之后不久，传来了她的大哭声。

    那哭声，成为我终生的梦魇。

    节选自《1950——台湾有群娃娃兵》，花城出版社2013年11月，标题和提要系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