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力量对黑手党说不
西西里小镇：摆脱“教父”阴影
○作者 [英] 卡珀尔·吉帕尔 ○编译 书畅
《
青年参考
》（
2013年09月04日
42
版）
远眺柯里昂镇
游客们忙着在葡萄园里采摘
青年艺术家在街头涂鸦前
发轫于草根的民间抵抗运动，将一个原本被黑手党“教父”把持的西西里小镇，转化成了飘荡着葡萄酒香气的休闲度假胜地。
19世纪20年代，时年22岁的法国学者托克维尔独自到意大利西西里旅行。他写道：“让人吃惊的是，在几近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地方行走了8到10个小时后，我毫无准备地进入了有两万人口的城镇，没有公路，我的到来也没有引起任何反应，仿佛误闯了鬼域。”
两个世纪后的今天，情况终于发生了一些变化。从巴勒莫开车一个小时，公路在无尽的山峦中起起伏伏，圣朱塞佩-贾托（San Giuseppe Jato）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这个城镇是弗兰西斯科·加兰特的利伯拉特拉（Libera Terra）团队的根据地，该组织的真实面目，是致力于反对黑手党的非赢利性合作网络。农艺师、壮工和学生志愿者正在一座加油站的办公室里喝浓咖啡，他们并非无所事事，而是致力于从黑手党那里没收的土地上建立起一个小型的旅游帝国。如今，他们在西西里岛拥有多家葡萄园、农场和旅馆。
加兰特经营着该组织自酿的葡萄酒品牌Centopassi（意思是“一百步”）。他在一处葡萄园里告诉我：“从这儿看不到海，但它就在山那边。”该葡萄园离圣朱塞佩-贾托有5分钟的车程，脚下的土壤居然是红彤彤的，在阳光下，仿佛置身于火星表面。大部分葡萄还没熟，不到采摘的时候。加兰特叹息一声：“西西里恐怕是全世界水果生长期最长的地方了。”
用美酒为逝者祭奠
葡萄园从前的主人是当地黑手党头目乔瓦尼·布鲁斯卡。上世纪90年代中期，布鲁斯卡为了惩罚一个背叛者，将其11岁的儿子杀害，把尸体放进盛满酸液的大缸里溶解了。
如此可怖的日子已经渐行渐远。现在，加兰特一门心思琢磨着怎样生产出最美味的葡萄酒。一排排新栽的葡萄树尽头，依稀可见盛开的玫瑰花，我俯下身赞叹不已，只是不知这种搭配有什么讲究？加兰特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玫瑰比葡萄敏感，如果有细菌导致病害发生，玫瑰要比葡萄先有反应，这是传统但有效的酿酒预警探测机制。
加兰特还在附近建有崭新的酒吧，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高挑的横梁和户外座椅，让人印象深刻。今年，葡萄园出品的酒已开始在纽约、伦敦和日本、瑞士出售。
Centopassi这个品牌源于“反黑”先驱古斯佩·印帕斯塔多，英俊的印帕斯塔多毕生与恶势力斗争，因此遭到犯罪分子绑架和拷打，于1978年不幸遇难。“一百步”则是指他在奇尼斯（Cinisi）的旧宅，离臭名昭著的黑手党头目盖塔诺·巴达拉门蒂的家仅百步之遥。事实上，所有Centopassi葡萄酒的瓶子上依然铭刻着黑手党受害者的姓名。
利伯拉特拉旗下聚集了超过1600个非政府公益组织。他们安排我到靠近阿尔巴内西平原（Piana degli Albanesi）的一家旅馆下榻，名字很长，叫Agriturismo Portella della Ginestra，曾是黑手党头目之一乔瓦尼·布鲁斯卡的家族私产，也是第一间被利伯拉特拉改造的旅舍。一位德国绅士和他的法国妻子住在隔壁，对方告诉我，他们年年都来此度假。每个晚上，厨师都会用最新鲜的食材烹制出不重样的美味，确保客人们都能大快朵颐。
无论如何，在西西里的乡下独自旅行是容易让人紧张的，毕竟是在山区，而且与世隔绝。然而这回，听当地人讲完他们的故事，我睡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安稳的觉。
“教父”的足迹尚未湮灭
西西里本地作家古斯佩·兰佩杜萨曾就这个“神秘岛”写道：“农民拒绝承认他们明确知道去往自己村子的路。”利伯拉特拉的另一家旅馆Terre di Corleone就位于更偏远的乡下，靠近黑手党活动的中心地带。那是一座带院子的建筑，空间非常大，足够举办婚礼。我们驱车驶过一段陡峭的连续弯路，一条硕大的黑蛇突然挡在面前，加兰特立刻来了个紧急制动，刹车声刺人耳膜。“这是条毒蛇。”他说。我们等待它爬过马路后再启程。
农业观光旅游区（agriturismo）离号称犯罪集团窠臼的柯里昂（Corleone）镇很近。我们到达那里时，却只有一群老头儿和老太太戴着传统的扁帽坐在街旁，气氛轻松闲适。商店里倒是有出售阿尔·帕西诺和马龙·白兰度的海报，他们俩因出演《教父》而蜚声全球。
利伯拉特拉在这里也有加盟店铺，我们进门时，一群学生模样的小家伙正在屋里倾听黑手党受害者讲述他们的遭遇，旁边摆放的是“一百步”葡萄酒。听说，这座建筑物原属贝尔纳多·普罗文扎诺，他被公认为“黑手党教父中的老大”，已经于2006年锒铛入狱。
我和格兰特离开商店，那群孩子也鱼贯而出。不远处的街角，一名老妇人头戴围巾，佝偻着腰，与一位比她年轻的妇女交谈，样子似乎有些不自然。加兰特低声解释道，这里是普罗文扎诺发迹之地，他的母亲和姐姐仍生活在一家商店的隔壁，后者则是为庆祝这名黑老大被捕开设的。往回走了几步，我突然意识到，刚才的那位老妇和年轻女人就是她们，当即向东道主提出，可否过去跟她们聊聊？加兰特神色大变，摇着头，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
“不合作”同样是种反抗
上世纪80年代，西西里的黑手党不再满足于从事传统“生意”，而是变得越来越像准军事化组织。约翰·迪奇是一位历史学家，也是一位作家，写过好几本有关黑手党的书，非常畅销。“那个时候，西西里和意大利的其他许多地区处在重蹈拉美国家覆辙的危险中，”他指出，“之所以没有变得像今天的墨西哥那样不可收拾，要归功于那些勇于抗争的人。”
1982年，意大利政府通过法律，允许没收黑手党的财产，但直到1996年才出台补充规定，批准将没收的财产交给民间组织再利用。在巴勒莫，反黑手党的草根运动在过去的10年里取得很大进展，让民众信心倍增——2004年的一天，6位青年律师在一间酒吧聚会，谈到巴勒莫市80%的商店要给黑手党交保护费时，他们感到非常沮丧。
这些年轻人决定做点什么。他们先是在全城的街灯柱、墙壁和电话亭上张贴标语：“一个人人交保护费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尊严的民族。”由此，这场运动催生了名唤“Addiopizzo”（向贿赂说再见）的团体，号召顾客拒绝光顾向黑手党行贿的商店和公司，继续与黑势力合作的店铺则被放到网上曝光。2009年，旅行服务机构“Addiopizzo Travel”诞生，它旨在帮助游客寻找与黑手党没有瓜葛的旅馆和饭店。如今，整个地区都在与黑势力斗争。
当然，这种斗争并不容易，不时会受到报复。有一位店主告诉我，他拒绝交保护费，于是在某个夜晚，一辆摩托竟破窗而过。然而，大多数居民没有被吓倒，迄今已有700多家商店、1万余人加入了Addiopizzo组织，自豪地在窗子上贴上标志——“黑手党走开”。
这场来自草根的风暴改变了很多，但巴勒莫一家宾馆的经理弗兰西斯科仍不愿透露姓氏：“那些年，外面的小广场就是半公开的户外毒品交易市场。现在，一切都安静了。”
弗兰西斯科保证，他从没有向黑手党缴纳过贿赂，如果帮派分子走到他面前要钱，哪怕只是一点点，他都会拒绝。我问他，那他的生意不会有麻烦吗？对方立即板起面孔，胡子抖动了几下，厉色道：“不，永远不会。我只会对那恶棍说，如果你有抢，杀了我就好。”
□英国《金融时报》
发轫于草根的民间抵抗运动，将一个原本被黑手党“教父”把持的西西里小镇，转化成了飘荡着葡萄酒香气的休闲度假胜地。
19世纪20年代，时年22岁的法国学者托克维尔独自到意大利西西里旅行。他写道：“让人吃惊的是，在几近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地方行走了8到10个小时后，我毫无准备地进入了有两万人口的城镇，没有公路，我的到来也没有引起任何反应，仿佛误闯了鬼域。”
两个世纪后的今天，情况终于发生了一些变化。从巴勒莫开车一个小时，公路在无尽的山峦中起起伏伏，圣朱塞佩-贾托（San Giuseppe Jato）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这个城镇是弗兰西斯科·加兰特的利伯拉特拉（Libera Terra）团队的根据地，该组织的真实面目，是致力于反对黑手党的非赢利性合作网络。农艺师、壮工和学生志愿者正在一座加油站的办公室里喝浓咖啡，他们并非无所事事，而是致力于从黑手党那里没收的土地上建立起一个小型的旅游帝国。如今，他们在西西里岛拥有多家葡萄园、农场和旅馆。
加兰特经营着该组织自酿的葡萄酒品牌Centopassi（意思是“一百步”）。他在一处葡萄园里告诉我：“从这儿看不到海，但它就在山那边。”该葡萄园离圣朱塞佩-贾托有5分钟的车程，脚下的土壤居然是红彤彤的，在阳光下，仿佛置身于火星表面。大部分葡萄还没熟，不到采摘的时候。加兰特叹息一声：“西西里恐怕是全世界水果生长期最长的地方了。”
用美酒为逝者祭奠
葡萄园从前的主人是当地黑手党头目乔瓦尼·布鲁斯卡。上世纪90年代中期，布鲁斯卡为了惩罚一个背叛者，将其11岁的儿子杀害，把尸体放进盛满酸液的大缸里溶解了。
如此可怖的日子已经渐行渐远。现在，加兰特一门心思琢磨着怎样生产出最美味的葡萄酒。一排排新栽的葡萄树尽头，依稀可见盛开的玫瑰花，我俯下身赞叹不已，只是不知这种搭配有什么讲究？加兰特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玫瑰比葡萄敏感，如果有细菌导致病害发生，玫瑰要比葡萄先有反应，这是传统但有效的酿酒预警探测机制。
加兰特还在附近建有崭新的酒吧，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高挑的横梁和户外座椅，让人印象深刻。今年，葡萄园出品的酒已开始在纽约、伦敦和日本、瑞士出售。
Centopassi这个品牌源于“反黑”先驱古斯佩·印帕斯塔多，英俊的印帕斯塔多毕生与恶势力斗争，因此遭到犯罪分子绑架和拷打，于1978年不幸遇难。“一百步”则是指他在奇尼斯（Cinisi）的旧宅，离臭名昭著的黑手党头目盖塔诺·巴达拉门蒂的家仅百步之遥。事实上，所有Centopassi葡萄酒的瓶子上依然铭刻着黑手党受害者的姓名。
利伯拉特拉旗下聚集了超过1600个非政府公益组织。他们安排我到靠近阿尔巴内西平原（Piana degli Albanesi）的一家旅馆下榻，名字很长，叫Agriturismo Portella della Ginestra，曾是黑手党头目之一乔瓦尼·布鲁斯卡的家族私产，也是第一间被利伯拉特拉改造的旅舍。一位德国绅士和他的法国妻子住在隔壁，对方告诉我，他们年年都来此度假。每个晚上，厨师都会用最新鲜的食材烹制出不重样的美味，确保客人们都能大快朵颐。
无论如何，在西西里的乡下独自旅行是容易让人紧张的，毕竟是在山区，而且与世隔绝。然而这回，听当地人讲完他们的故事，我睡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安稳的觉。
“教父”的足迹尚未湮灭
西西里本地作家古斯佩·兰佩杜萨曾就这个“神秘岛”写道：“农民拒绝承认他们明确知道去往自己村子的路。”利伯拉特拉的另一家旅馆Terre di Corleone就位于更偏远的乡下，靠近黑手党活动的中心地带。那是一座带院子的建筑，空间非常大，足够举办婚礼。我们驱车驶过一段陡峭的连续弯路，一条硕大的黑蛇突然挡在面前，加兰特立刻来了个紧急制动，刹车声刺人耳膜。“这是条毒蛇。”他说。我们等待它爬过马路后再启程。
农业观光旅游区（agriturismo）离号称犯罪集团窠臼的柯里昂（Corleone）镇很近。我们到达那里时，却只有一群老头儿和老太太戴着传统的扁帽坐在街旁，气氛轻松闲适。商店里倒是有出售阿尔·帕西诺和马龙·白兰度的海报，他们俩因出演《教父》而蜚声全球。
利伯拉特拉在这里也有加盟店铺，我们进门时，一群学生模样的小家伙正在屋里倾听黑手党受害者讲述他们的遭遇，旁边摆放的是“一百步”葡萄酒。听说，这座建筑物原属贝尔纳多·普罗文扎诺，他被公认为“黑手党教父中的老大”，已经于2006年锒铛入狱。
我和格兰特离开商店，那群孩子也鱼贯而出。不远处的街角，一名老妇人头戴围巾，佝偻着腰，与一位比她年轻的妇女交谈，样子似乎有些不自然。加兰特低声解释道，这里是普罗文扎诺发迹之地，他的母亲和姐姐仍生活在一家商店的隔壁，后者则是为庆祝这名黑老大被捕开设的。往回走了几步，我突然意识到，刚才的那位老妇和年轻女人就是她们，当即向东道主提出，可否过去跟她们聊聊？加兰特神色大变，摇着头，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
“不合作”同样是种反抗
上世纪80年代，西西里的黑手党不再满足于从事传统“生意”，而是变得越来越像准军事化组织。约翰·迪奇是一位历史学家，也是一位作家，写过好几本有关黑手党的书，非常畅销。“那个时候，西西里和意大利的其他许多地区处在重蹈拉美国家覆辙的危险中，”他指出，“之所以没有变得像今天的墨西哥那样不可收拾，要归功于那些勇于抗争的人。”
1982年，意大利政府通过法律，允许没收黑手党的财产，但直到1996年才出台补充规定，批准将没收的财产交给民间组织再利用。在巴勒莫，反黑手党的草根运动在过去的10年里取得很大进展，让民众信心倍增——2004年的一天，6位青年律师在一间酒吧聚会，谈到巴勒莫市80%的商店要给黑手党交保护费时，他们感到非常沮丧。
这些年轻人决定做点什么。他们先是在全城的街灯柱、墙壁和电话亭上张贴标语：“一个人人交保护费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尊严的民族。”由此，这场运动催生了名唤“Addiopizzo”（向贿赂说再见）的团体，号召顾客拒绝光顾向黑手党行贿的商店和公司，继续与黑势力合作的店铺则被放到网上曝光。2009年，旅行服务机构“Addiopizzo Travel”诞生，它旨在帮助游客寻找与黑手党没有瓜葛的旅馆和饭店。如今，整个地区都在与黑势力斗争。
当然，这种斗争并不容易，不时会受到报复。有一位店主告诉我，他拒绝交保护费，于是在某个夜晚，一辆摩托竟破窗而过。然而，大多数居民没有被吓倒，迄今已有700多家商店、1万余人加入了Addiopizzo组织，自豪地在窗子上贴上标志——“黑手党走开”。
这场来自草根的风暴改变了很多，但巴勒莫一家宾馆的经理弗兰西斯科仍不愿透露姓氏：“那些年，外面的小广场就是半公开的户外毒品交易市场。现在，一切都安静了。”
弗兰西斯科保证，他从没有向黑手党缴纳过贿赂，如果帮派分子走到他面前要钱，哪怕只是一点点，他都会拒绝。我问他，那他的生意不会有麻烦吗？对方立即板起面孔，胡子抖动了几下，厉色道：“不，永远不会。我只会对那恶棍说，如果你有抢，杀了我就好。”
□英国《金融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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