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中国之大，利弊并存

    梁漱溟主张，要认识中国文化，须以中国作为“大国”的利与弊为突破口。

    我们要认识中国文化，从何人手呢？不要搬出古书来讲，亦不要从历史说起，正不妨从眼前事实来看。眼前的事实，是抗战四年，而中国依然存在（编注：本文初次发表于20世纪40年代）。谁都知道敌人是世界强国，其侵略中国，曾有数十年的准备；而我们呢，则有数十年的内乱，教育落后，经济落后，国防军备，几无可言，只在抗战前国家方才表现统一。以此而论，它（日本）征服中国，应当是很容易的。想不到四年之久，依然不能解决。

    中国究竟靠着什么？说一句老实话，……这全靠我们的家业大，就是国家大。只为中国国家大，尽你敌人战必胜，攻必取，却无奈我们退守到西半部来，土地依然甚广，人口依然甚多，资源依然甚富。在敌人已感战线扯得太长，时间拖得过久，力竭精疲。试以欧战相比较，大家数数看，欧战不久已亡了多少个国家。所有那些亡的国家，其经济政治都比我们进步，却为国小，没有后继，没有退路，便完了。……中国实在太大。平时我们的国大，自己亦不觉得，今天不能不引起注意，因为从这个条件救了我们的命。

    国家大，今天固然救了我们的命，过去亦曾害得我们甚苦。中国好多年不能统一，未尝不是吃亏在国家太大。假若中国只像广西一省大，那不早就统一了吗？人多地大，就不易得到一个领袖；一个人在小局面里作领袖，未必即能为大局面的领袖。即令他是能行的，亦要待慢慢养成资望才行。再者人多地大，则感觉迟钝，知觉不灵。“九一八”我们失去东北四省，这是比敌国约近两倍大的大地方；除了东北人痛苦着急，许多人对此很漠然或忽忘，仿佛不算是一回事。试问如此麻木不灵，国事如何能好？还有人少则责任分明，不容推诿，人太多其责任心便轻了。中国有几万万人，则每人所负责任为几万万分之一，各人皆以为还有其他好多人负责，不必靠我。这样国事又如何能好？

    中国为什么能这般大？我想，这正是中国文化结果之一面。柳贻徵先生的《中国文化史》曾提出三个问题：第一，中国幅员之广，世无其匹，前人所以开拓这样大的局面，所以维持这个大局面者，果由何道？第二，中国开化甚早，绵延至今，历史最为悠久；史籍之富，亦世界未有。试问这又由何道？第三，中国种族复杂，至可惊异，试问其容纳沟通又由何道?我们若能求得明白满意的解答，则中国文化的内容要义，不难得到了。

    从上面三个问题看，不能不说中国文化具有伟大的力量。但这伟大的力量在何处呢？我们晓得有三种力量：一，知识——但中国人并不以知识见长，因为中国缺乏科学；真确有效用的科学，尚在西洋。二，经济——这个力量最大，可是中国人并不善于发财，同时很轻视它，所以老守在农业上；讲到工商业，非其所长。三，军事政治——中国于此亦并不强，尤其代表中国文化的汉族，是不以军事见长的。政治能力固不低，却亦偏于消极放任无为，缺乏组织力。因此，一面看去中国人的的确确没有力量，一面又明明白白有很大的力量。这不是很奇怪吗？你若能对此有圆满的解答时，便一定认识中国文化了。

    摘自《我们如何拯救过去：梁漱溟谈中国文化》，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3月，标题和提要系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