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动魄的谍报战,将两名美国女特工的人生联系到一起。在获得荣誉的同时,她们也藉此建立起最诚挚的友情,带着对事业的责任感并肩走向生命终点。
美国弗吉尼亚州雷斯顿市,卡梅隆·格伦康复中心,80岁高龄的珍妮·韦特弗耶到了弥留之际。67岁的仙蒂·格里姆斯坐在床头,送她最亲密的好友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并未察觉到,这两位看似普通的老妪,曾是功勋卓著的“特工姐妹花”。在中央情报局任职的日子里,她们曾合力捕获了头号叛徒,“创造了历史”。
“作为朋友,我亏欠她”
2012年9月,不断加剧的疼痛让珍妮的左腿丧失了活动能力。仙蒂闻讯,赶忙帮她预约了医生,却被告知:珍妮的大脑中发现了恶性肿瘤,已处于无法治愈的晚期。
珍妮终生未嫁,膝下无儿无女,仙蒂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临终监护人。直到珍妮在12月29日撒手人寰,仙蒂每天都在她身边悉心照料:帮她把枕头调整到最舒服的位置,帮她数超过20的数字,喂她吃饭——甜点是“头等大事”,布丁必须用鲜奶油制成……
这位退休女特工最重要的使命,则是为好友大声朗读同事们的祝福。
“亲爱的珍妮,”一位女同事这样写道,“自从听说了你超凡的职业技能和勇敢精神,你就成了我永远钦佩的榜样。我知道自己加入了一个非常大的组织,这里到处都是你的同事和朋友,他们非常想念你,为你祈祷,希望你尽快恢复健康,更希望你能重返办公室!”
中情局女发言人詹妮弗·杨伯拉德告诉《华盛顿邮报》,退休前一天,这位负责培训新人的资深专家,还在尽职尽责地向现役和未来的反间谍人员传授“惊人的专业知识”。
作为回应,珍妮不顾病魔肆虐,坚持着回过一次办公室。那天,她穿着运动鞋和高领毛衣,只能艰难地吐出几个单词与同事们交流。因此,在其余大部分时间里,仙蒂每天往返于康复中心、珍妮居住的公寓和中情局之间,取来一大堆满载心愿的卡片。
有张用漂亮字体书写的便条,来自一个不便透露名字的神秘人。“我对珍妮说,‘这个很特别,他一定对你评价非常高’,对方高兴地回应,‘他一直对我很好’。”
“我觉得陪伴她是自己的义务,我无法想象自己不这么做。”好友的遗体火化后,仙蒂告诉记者,“珍妮只会接受我,而作为朋友,我亏欠她。”
然而,将时钟拨回半个世纪前,两人第一次共事时,这对姐妹花远没有这么投缘。
合作之初曾多有冲突
1954年,珍妮从康涅狄格大学毕业,踏进了中情局的大门。
彼时,性别平等的理念与风险极大的情报活动无缘。在这个男性主导的世界里,珍妮的职业生涯从打字员开始——负责把朝鲜科学家的名字打在一张张小卡片上。中情局放松对女性的限制后,她才得以晋升为苏联情报专家,“一名真正的CIA偶像女郎”。
13年后,仙蒂也成为秘密战线上的一员。这个姑娘的双亲曾为研制原子弹的“曼哈顿工程”服务,在亲朋好友的支持下,她决心成为一名“完美的间谍”,为国效力。
在一间可以俯瞰总部大门的办公室里,珍妮成了仙蒂的顶头上司。她们经由潜伏在苏联的特工那里搜集机密情报,对死对头克格勃的一举一动充满兴趣。她们学会了用暗语交谈,用“哔哔”或“债务人”称呼传奇的双面间谍德米特里·波利考夫,直到他被出卖进而遭到处决。
彼时,仙蒂22岁,跟珍妮刚入职时一般稚嫩。在这头“初生牛犊”眼里,年近四旬还没有谈婚论嫁的领导俨然是个不解风情的老古板,还总是在工作中吹毛求疵。
“如果我在珍妮的办公室外跟别人谈话,说笑声音太大,她会立刻站起来把门关上。”回忆起这件事,仙蒂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我吓到她了,她对此压根儿不能容忍。”
其实,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仙蒂也不喜欢讨论家庭、天气、交通等家长里短的话题。尽管对自己要求甚高,对于珍妮过分挑剔的品性,她一度很有些耿耿于怀。
一次,仙蒂度假回来,发现自己离开期间,珍妮把所有内部谍报的打印稿翻了个遍。
她紧闭屋门,一点点读完了铺天盖地的一大堆文件;出来时,只冲着仙蒂甩下一句话:“发现了两个拼写错误,你赶紧改正过来。”
她们的关系在1986年开始发生质变。当时,珍妮被安排调查一桩疑案:为什么那么多为中情局工作的卧底人员纷纷销声匿迹,生死不明?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仙蒂也接到一个“互补性”使命——确保所有新发展的苏联线人平安无事。
“这就是羁绊的起点,”仙蒂回忆道,“任何从新间谍口中得到的信息,都有可能帮到她,于是,我们逐步确立起了密切的联系。”
戮力同心,捕获“鼹鼠”
上世纪80年代,两大阵营跨越铁幕的谍报战进入白热化阶段,拉拢对方的情报人员或政府高官,使之倒戈进而成为为己方服务的双面间谍,是中情局与克格勃乐此不疲的手段。这种内部“问题人员”,则被各自国家的情报部门冠以“鼹鼠”的蔑称。
1985年,负责国内情报活动的联邦调查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拉拢了两名苏联驻美国的外交人员,然而,这两人不久之后就被调回莫斯科,随即被枪决。紧接着,中情局安插在苏联的间谍也损兵折将,多达十数人。美国政府惊觉,一定是自家出了“内鬼”。
于是,联邦调查局与中情局携起手来,成立了代号“天光”的专案组,企图找出藏身于美国情报系统内部的“鼹鼠”,珍妮和仙蒂都是负责该案的成员。
紧张的排查悄无声息地展开。直到1989年,仙蒂所在的调查小组中突然注意到,回国不久的中情局苏联东欧处反间谍科科长奥尔德里奇·埃姆斯夫妇,生活突然变得奢华起来:他们买了一所价值54万美元的乡村别墅,一辆崭新的捷豹豪华轿车,还用价格昂贵的绸缎装点房屋内墙。除此之外,在之前的几年里,埃姆斯还购入了16万美元的股票,为妻子支付了几万美元的学费,连电话费都花了近3万美元。
他是从哪儿弄到这么多钱的?埃姆斯家境并不富裕,一年的工资也不到7万美元。不过除此之外,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埃姆斯就是那只“鼹鼠”。
1991年,珍妮想出了一个点子,让10位调查员依照个人判断,各自将最值得怀疑的对象列成一份名单。仙蒂将埃姆斯列为头号可疑分子,珍妮则将他排在第四位。
后来的事实证明,仙蒂的直觉更敏锐。当被《华盛顿邮报》问到是否会向朋友炫耀自己因这件事所收获的“优越感”时,仙蒂答曰,“只有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次年8月,仙蒂又发现了一个细节,为长期停滞不前的搜捕工作提供了突破口——1985年前后,经常有大笔金钱存入埃姆斯的支票账户,金额从5000美元到9000美元不等。巧合的是,这些交易,往往发生在他与苏联武器控制专家塞奇·朱瓦金见面后不久。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埃姆斯几乎没有采取任何伪装手段,他常常利用午餐时间与苏联人完成交易,回家途中顺手把钱存进银行。
得益于仙蒂的贡献,中情局确定,“埃姆斯就是那个该死的间谍”。他们顺藤摸瓜,布下天罗地网,终于在1994年的总统纪念日当天,将埃姆斯逮捕归案。
那天,两个在战斗中建立起亲密友谊的女人,跟同事们一起畅饮香槟。
再也无法完成的回忆录
令外界遗憾的是,直到珍妮病倒,两人合著的、关于埃姆斯案的回忆录还未封笔。
撰写这部名为《背叛的轮回》(Circle of Treason)的著作的想法,发轫于2003年。接下来的日日夜夜里,她们分别撰写自己的章节,然后为对方编辑。为此,她们还与中情局的出版审查委员会斗智斗勇,成功说服对方,保留了与殉职的美国特工相关的丰富细节。目睹了无数次生存与死亡,她们坚信,逝者的故事应该被讲出来,之后被铭记。
这对姐妹花有一成不变的传统:每天晚上都给对方打电话,玩智力竞猜游戏“最后的冒险”(Final Jeopardy!),比赛看谁能先回答正确,这是她们维系友情的“秘密纽带”。每隔一个月,她们还会在附近的意大利餐厅碰头。日复一日,珍妮也学会了放松下来讲闲话。
“我们谈到了孩子,假期,但话题始终没有触及政治。”按照仙蒂的说法,惟一的禁区,就是珍妮当年在领导任上具体负责过什么。仙蒂不问,珍妮则连一星半点的暗示都不会透露。
岁月是无情的杀手。获悉自己时日无多,病榻上的珍妮向仙蒂口述了遗嘱:不土葬,不办葬礼,只要简简单单的火化;不要把骨灰撒到任何地方,也不要发讣告。
这样的要求让仙蒂黯然神伤。为了让挚友振作起来,去年10月,她曾经把未完成的回忆录的部分复印件带到医院,希望珍妮追忆起往昔的辉煌。
“她只是说‘把它拿走’。”仙蒂有些追悔莫及,“我当时一定是脑子短路了。我早该知道,如果她不能继续亲身参与其中(写作回忆录),必然会很生气。”
耐人寻味的是,即便珍妮走近生命终点,她们始终对搜捕“鼹鼠”的内情绝口不提。“我们真的不会讨论任何已完成的事,”仙蒂说,“埃姆斯案不再是工作的一部分了。”
将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封存,直至带着它走入坟墓,是两个女人心照不宣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