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岁那年,塔尼斯·木克吉第一次觉得,自己根本不属于任何地方。
当时,这个印英混血的小女孩正在新德里机场的入境大厅,工作人员瞟过她护照上的印度姓氏,然后望回她的脸:“她怎么会姓木克吉?她的肤色也太白了。”
塔尼斯有着一头金发、白皙的肤色与绿色的瞳仁。在英国的时候,学校里的老师盯着她的亚洲姓氏“木克吉”大惊小怪地说:“这是什么样的名字啊?”而在印度,签证官则因为她的外貌将她归为异类。
她已经是家族中在英国生活的第三代了,但幼年的木克吉没有在英国找到归属感。这并不奇怪,那些年,混血儿还是个稀罕事。20年前,如果知道子女在与外国人处对象的话,四成的英国父母会感到不舒服;如今,对18~24岁的英国人而言,只有5%还有类似的感觉。
在新德里机场骤然觉得孤独的塔尼斯·木克吉完全想不到,在2011年,与她一样的混血儿,会成为英国16岁以下的人口中最大的群体。
而英国白人,在首都伦敦成为了少数群体。
“混血儿”曾是英国社会最坏的侮辱性词汇
在今天的英国,只有不到一半人能够正确地识别出2012年奥运会七项全能选手杰西卡·恩尼斯的混血身份——她的父亲来自牙买加,肤色黑亮,而她的母亲,则是一个英国白人。
20世纪80年代,当这对夫妇在德比郡相识的时候,英国社会上的大多数人对不同族裔间的联姻持反对态度。
对这一点,如今年近五旬女作家的塔尼斯感受颇深。在她童年的时候,“混血儿”这个词,还常常被人拿来用作最坏的侮辱性词汇。
在她的少女时代,“木克吉”这个姓氏为她带来的揶揄与好奇,令她不胜其烦。她是班上惟一一个名字如此有异域风情的孩子,小伙伴们会就着这个姓氏取笑她,编出一连串押韵俚语来。即便是那些并未表露出嘲笑意思的人,也往往会以通俗的发音规律把她喊成“马克基”。
13岁时,父母离婚,她接受了母亲的建议,把姓改成了母方的“凯里”。对当时的她们而言,这个姓更“正常”。
“这是对这个国家种族宽容度的测试,放到今天,任何年轻人都不会觉得自己有必要做这样的事情。”塔尼斯·凯里说。
她的祖父苏尼尔·木克吉,一名法官的儿子,在20世纪30年代漂洋过海从印度来到英国,在伦敦留学。塔尼斯已经不知道祖父是如何适应英国,并且与在肯辛顿大街上工作的售货员祖母恋爱成家的,但他们一定面对过巨大的障碍。
她只听继承了印度人外貌的父亲说过,他经历的种族主义偏见既来自同学,也同样来自老师。
60年前,在伦敦南部私立学校身着制服的公子哥儿中,这个少年是惟一的肤色深黑的面孔。他只有十几岁,却在兜里放着一对指节铜套,随时准备着教训那些敢开口叫他“阿黑”的家伙。
哪怕是对金发碧眼的女儿塔尼斯·凯里来说,也要等到很多年以后,她才理解,父亲曾多么努力试图让她对家族的传统感到自豪。她改姓的举动一定深深伤害了父亲,那个在她第一次把关于耶稣的书带回家之后三天不跟她说话的男人。
塔尼斯体会到这点时,已经是20世纪80年代。她成了一名记者,而编辑建议她说,读者不喜欢在报道中看见亚洲人的姓名。
“在过去十年中,英国的大规模移民已经极大地改变了这个国家的文化构成”
如今,在英国社会中,肤色浓重的面孔已经很常见了。最近公布的官方上一次人口普查结果显示,在过去的十年中,英国移民的数量增加了300万人。目前,这个国家13%的人口,750万人,是在英国以外的地方出生的。
与200年前一样,英国依然是一个“小店主的国家”(语出拿破仑)。但其他一些元素,似乎已经被永远改变。在伦敦,只有不到一半的人口(45%),愿意称呼自己为英国白人。不仅在伦敦有着形形色色的有色人种街区,那些慕名去探访写出过《简·爱》、《呼啸山庄》等著作的勃朗特姐妹家乡的外国游客也会发现,城市里已遍地是围着头巾的穆斯林妇女。
很自然地,诞生于一段的跨种族婚姻关系的“混血儿”也越来越多。人口普查的统计结果显示,这个群体至少有一百万人,但学者认为,真实的数字可能还要多一倍,因为许多混血儿不会在给政府的表格上把自己的血统厘清。
就像有着1/4爱尔兰血统、1/4威尔士血统、1/4英格兰血统与1/4印度血统的塔尼斯·凯里,每当一份政府的表格出现,让她选择自己的族裔认同时,她的选择往往会悬停于“白色/英国”这样的选项上。
最令价值观保守的《每日邮报》感到忧心忡忡的是,过去十年间,基督教徒的数量减少了400万人;相反,无神论者与穆斯林的比重则持续上升。
“如此规模的移民,是完全不可接受的,而且对大多数的市民而言,显然是不可持续的。”英国一家智囊机构对《每日邮报》表示,这是过去十年,工党大规模的移民政策带来的明显结果;一切非常清楚地表明,政府需要控制移民,以便获得整合的时间。
移民本身并非坏事,价值观再保守的媒体也深知这一点:如果以可控制的方式推进,它能为一个国家的生活带来非凡的利益。问题是,“在过去十年中,英国的大规模移民已经极大地改变了这个国家的文化构成”。
这也许是今年年底内政府发布调整移民政策的动力。12月12日,英国内政大臣特里莎·梅发表了一个关于移民的讲话,总结了上一届政府的移民政策所带来的巨大问题,包括学生签证与高新技术移民签证的滥用等问题。讲话中还提到,自这届联合政府上台以来,有四分之一的净移民人数被削减。
特里莎·梅说,英国欢迎的移民,是那些“最优秀的学生,最杰出的商人,投资者,技术工人和企业家”。
英国移民事务署注册高级顾问彼得·刘在BBC英伦网上撰文分析称,新的移民政策要求移民为英国国家利益带来好处,对高价值移民,“已经逐渐呈现出越来越多的诚意与鼓励支持”。
她给女儿取了一个印度名字
多年前,也许是为了获得英国社会的认可,塔尼斯的父亲热烈地追求她的母亲,一个金发碧眼的地道英国女孩。塔尼斯提到,由于她的外公早逝,外婆又不在母亲身边,所以她父母非常顺利地结合了。
但也正因为父亲在文化上强烈的不安全感,十余年后,两人的婚姻破裂,女儿塔尼斯毫不犹豫地把姓从“木克吉”改成了“凯里”。
多年以后,在父亲的葬礼上,她几乎是第一次,穿上了印度的传统服装纱丽。
如今,印度与波兰、巴基斯坦一起,成为英国的前三大移民来源地。塔尼斯并不是一开始就为自己的印度血统而自豪的,现在她却开始想,也许有一天,“木克吉”这个印度姓氏,会变得像从前诺曼与维京人遗留下来的“约翰逊”或是“威廉姆斯”一样,成为最典型的英伦姓氏之一。
传统的英国价值观正在遭遇深刻的变革。最新人口普查数据显示,英国16岁以上的人口中一多半的人都没有结婚,而过去10年增长的人口中七成以上是外来移民。由于这样多元文化的生长环境,在年轻人心目中,对少数族裔的偏见越来越少。
专家从那些数据中得出的结论是,英国的少数族裔似乎是找到了一条与“文化熔炉”美国相似的道路——与多数群体逐渐融合,直到种族差异不再引人注目。
塔尼斯已经结婚,丈夫是一位真正拥有高贵姓氏的英国人,比起以往,她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消除自己的过去。
但她以塔尼斯·凯里作为笔名,而将身份证件上的姓氏改回了“木克吉”。
她给11岁的女儿莉莉取了一个源自印度的中间名,希望这个名字能让她能永远记得,她们来自何方、又是何其曲折才走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