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阿铁路是苏联留给俄罗斯的伟大遗产。从远东出发横穿西伯利亚荒野,这条看似远离文明世界的铁路沿线,照样有雄奇的景致和无法忽略的浪漫。
向旧世界的孤岛道别
茫茫的西伯利亚原野上,全长4000多公里的贝加尔-阿穆尔铁路(简称贝阿铁路)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在白桦树的海洋中蜿蜒,我们乘坐的火车,好似毛毛虫爬行其间。
是啊,四下荒无人烟,除了无尽的树木在窗外一掠而过,三四个钟头的时间里,再看不到一条路、一个村庄、一丝人烟。偶尔,猛然抬升的路基会把列车“送”到树顶,白雪盖顶的山峦不失时机地展露真容,在绿色的地平线上反射阳光。俄罗斯朋友说得好:在这条看似远离文明世界的铁路上奔驰,照样有雄奇的景致和无法忽略的浪漫。
好几年来,我一直打算与旅伴尤利娅·杜尔奇娜穿越西伯利亚。尤利娅生在俄罗斯,现居纽约。前不久的一天,我们在一本苏联时代的旧杂志上,看到了对贝阿铁路的精彩描述,好奇心一发而不可收,于是“空降”韩国首尔,再转机前往远东重镇哈巴罗夫斯克。
暮春时节,漫步在哈巴罗夫斯克那沙俄时期即有的林荫小道上,看着一座座新古典派建筑面河而立,尤利娅不禁感叹:“真像回到了圣彼得堡。”不过,满街的貂皮大衣,仍然表明这里是亚洲的地盘。我们的计划是:从哈巴罗夫斯克的铜顶火车站启程,向贝阿铁路尽头的这个旧世界“孤岛”道别,然后进入遍布苏联时代混凝土遗迹的地域,乘火车旅行一周,直到这条铁路向南弯曲,在2000英里以西的泰舍镇重新与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干线汇合。
苏联时代的传统仍在
贝阿铁路原本不是为观光设计,它的列车很实用,或者说充满功利色彩——蓝制服的乘务员,引不起任何幻想的餐厅,几节看起来好似工人宿舍的三等车厢,当然也有豪华一点的二等车厢,里面摆着4张比较舒服的卧铺。我当然选择二等车厢,铺好床,在车轮有节奏的铿锵中,看着月光下的森林在车厢墙壁上投下奇妙的剪影,逐渐沉入梦乡。
贝阿铁路值得赞叹的地方同样为数不少,它跟我在美国乘过的任何火车一样准时,苏联时期形成的管理制度严格而规范,乘务员的优良传统也延续了下来,总是勤快地清理车厢。尽管要穿越无数河流山川,行车的平稳性亦属上乘,桌子上的水杯甚至从未溅出一滴饮料。的确,这条铁路的修筑本身堪称奇迹,除了绵延千里的沼泽地带,还要横跨2000多座桥,穿过20多个隧道,所经过的区域如此荒凉,当年的建筑材料只能通过驳船运来。
次日傍晚,列车在一个叫新奥延的小站补充给养,大家纷纷走出来活动筋骨,顺便买些土特产。我趁机和服务员搭讪,问附近是不是有许多野熊,对方答曰:“到处都是。春天,它们经常在轨道上荡来荡去。有时,铁路工人还会请我们去救援那些被困的倒霉蛋。”
还是回到车厢里吧,让无限延伸的铁轨载着自己向西驶去,让窗玻璃把黑夜隔绝在外,不要让车厢里的欢乐溜走。因为风景千篇一律,新鲜感渐消的乘客们开始聚在一起,东拉西扯,品茶论道,一起看太阳在树梢上升起又降落,看远处的山峦时隐时现。
窗外的“未来派艺术馆”
在看似单调乏味的旅程中,10多位陌生人常常到我的包厢小坐。给我印象深刻的包括一名工程师,他要去贝加尔湖北部的油田工作,还有位休假的海军军官,另外一个大学生也来凑热闹,但总是一言不发,光顾侧耳倾听。大家拿来的食品饮料堆满了面前的小桌,馅饼、烧鸡、泡菜、火腿……伏特加更是少不了。其实,火车上也有三餐供应,可惟一的女服务员形单影只,化着哥特式妆,围着披肩,还得不停地给顾客递食物,不时为一群身穿运动服的年轻人斟满啤酒和伏特加。所以,我们这些散客都不愿到那边去就餐。
超现实主义的画面就在车窗外。你不经意间会瞥见,森林中突然蹦出一尊不锈钢的半身像,有时是混凝土的抽象派雕塑,远方的山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红五星,还有各种充满理想主义元素的、苏联时代遗留下来的户外艺术品。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勃列日涅夫时期,贝阿铁路的修建激发了一场全国范围的开荒运动。学生、工程师、工人纷纷前往西伯利亚开辟新天地,艺术工作者紧随其后。在莫斯科开办画廊的朱莉娅·古尔曼回忆:“有一年,我和艺术学校的同学们顶着成百上千万的蚊子,花了整个夏天建起一座纪念碑;而在随后几年里,我从来没遇到过一个来参观的客人,因为纪念碑本身就在无人区。”
我并不认为苏联时期的未来派设计是极权统治下的粗劣作品,相反,这些空想的结构所呈现出的乌托邦式风格,让我一再惊讶于创作者们天马行空的思维。如今,这些艺术品脱去了政治色彩,化身为个人主义的、充满想象的、甚至是美好而充满生气的精灵。
翱翔于湖光山色之上
贝阿铁路的总部位于腾达市,那里的火车站非常有个性,指挥塔台伸出双圆柱形“长颈”,据说是来自莫斯科的创意。在那个崇尚集体主义的时代,这条铁路的完工得益于全苏许多城市的无私援助,后者派来工人、设计师,在茫茫原野上留下人类文明的印记。
69岁的退休工程师安那托利·斯台帕诺维奇早早守候在站台上,热情地表示可以带我们在这个城市逛逛。尽管岁月在他的圆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对这条铁路由衷的自豪感似乎抹掉了40年的辛劳。起初,这里只有几间木屋和帐篷,在安那托利和他的同志们努力下,到上世纪80年代,整个腾达市的人口达到7.4万。苏联解体后,由于工作机会逐年减少,许多青壮年纷纷回到富庶的欧洲,如今,这里的常住居民只有3.5万左右了。
安那托利本人对这种衰退不太在意:“经济形势也许令人失望,可生活仍然很好,我们甚至建起了教堂。”后者巨大的洋葱状屋顶就矗立在市区主干道旁,成百上千的蜡烛映照下,金粉绘制的圣像闪闪发光。老中青几代人组成的合唱团用深沉的嗓音演唱赞歌,让人不由得相信,西伯利亚的荒野之魂正在冥冥中升腾,护佑这个孤独的城镇变得神圣。
最好的总在最后。此后两天,列车通过Z字形铁路,慢慢攀上号称“西伯利亚的阿尔卑斯”的科达尔山脉,恍若翱翔在浓密的森林之上。随着风景愈发绮丽,乘客放下书和电脑,聊天声也停了下来,人们纷纷涌向狭窄的过道,挤在窗子前欣赏稍纵即逝的湖光山色,直到被10英里(约16公里)长的北穆斯基隧道吞没。当列车冲出黑暗,眼前赫然出现的又是一条深邃的山谷,铁轨从这里朝保留着原始风貌的贝加尔湖北岸伸展。湖水湛蓝,群峰环抱,足够装下美国马里兰州;没有路,没有人迹,湖面一直连接着地平线。
当我们在腾达市结束旅程,向安那托利道别时,老人指着一堆将要运往东亚的原木说:“相信贝阿铁路有光明的未来。”他过谦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条铁路都是无可取代的。
□美国《纽约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