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好的记忆可以被轻易擦除,我们能抵御这种诱惑,好好管理自己的大脑吗?
“血染的新娘”让目击者走上精神创伤研究之路
志愿消防员杰佛瑞·米切尔在美国巴尔的摩市郊偶遇了一场车祸——装载金属管的小型货车被一辆轿车追尾。米切尔想要帮忙,但当他跑到车前,发现根本做不了什么。
轿车撞上货车的力度如此之猛,以至于一根管子扎穿了挡风玻璃,一路刺进乘客的胸口。
那是位年轻的新娘子,看起来刚刚结束她的婚礼。白色的婚纱被染红了,车里到处都是血。
这幅惨状深深烙印在米切尔脑中,他无法忘记那个女人死去的面孔。煎熬持续几个月后,濒临崩溃的米切尔将这件事倾诉给他的兄弟。他也是一位消防员。
令米切尔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倾诉居然十分有效,他觉得自己从创伤中被解放了。综合这种戏剧般的治愈力和一些急救人员的经历,米切尔发现,他可以创造一种针对精神创伤的新疗法。
进行近10年研究后,他于1983年发表了一篇有影响力的文章。刊登在《急救医疗服务杂志》上的这篇文章,介绍了一种米切尔称之为集体晤谈(CISD)的疗法,这是一种简易的支持性团体治疗,通过系统性的交谈来减轻压力。
经历创伤性事件后,经久无法恢复的往往不是身体上的伤害,而是精神。而CISD是一种心理服务方式,并非正式的心理治疗。对于灾害幸存者、灾害救援人员、急性应激障碍(ASD)的病人,鼓励按不同人群分组进行晤谈。这种疗法的理论是,经历创伤性事件的人应尽快向别人倾诉自己的感受,在集体讨论中获得支持和安慰,以免压抑负面记忆,最后形成无法忘却的“烙印”,甚至导致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一般认为,经历创伤事件后24小时至48小时之间,是理想的晤谈时机。如果拖到6周后,则效果甚微。正规CISD通常由心理卫生专业人员指导,指导员必须对小组治疗和PTSD有广泛了解。
CISD经历大起大落,创始者改了口风
近些年来,CISD变得越发流行,美国国防部和联邦应急管理局、以色列军队、联合国等都采用了这一疗法。每年,全世界有3万多人接受CISD培训。美国“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也有两千名CISD指导员被派往纽约。
在典型的CISD治疗中,一个疗程约持续3小时,由一名指导员引导参与者尽量详细地描述自己的遭遇,比如整件事故中感觉最糟糕的是什么时候。只要敢于面对和表达它,就可能从痛苦中解放出来。
但近来有研究显示,CISD经常不起作用,甚至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一项研究指出,对经历过火灾的人分组进行CISD治疗或不治疗,一年后发现,接受过治疗的人显得更加抑郁,患PTSD几率是不曾治疗者的近3倍。美国军队一项针对952名维和人员(曾驻科索沃)的研究显示,CISD带来的不是治愈效果,而是更高的酗酒率。
像这样的研究结果变多之后,心理学家们开始建议舍弃CISD治疗。CISD创始者米切尔现在表示,他并不认为CISD是消除精神创伤压力的必需品。这一说法有违他早期文章的观点。
人们相信自己在说实话,不明白记忆可以骗人
直到最近,科学家们才明白CISD为什么失败了:因为回忆并不像硬盘数据那么可信,它会因人的行为而发生改变。经历创伤后立刻去回忆它,令恐惧和压力感得到增强,自然无法带来解脱。新研究显示,每当我们将过去发生的事回忆一遍,当前的感识就会对记忆结构产生影响。
记忆更像话剧,在不断上演中更改细节,而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是永久固定在胶片上的电影。最近有一份调查称,63%的美国人相信大脑“像录像机一样忠实记录看到、听到的事,以便日后取用”。
“9·11”恐怖袭击后,科学家们曾花10年,跟踪调查了几百名研究对象对事件的回忆。“9·11”发生一年后,37%的研究对象对细节的描述发生了变化。2004年,数字上升到50%。一些人的变化无关紧要,只是把故事“浓缩”了,但也有人大幅度改变细节,甚至连事件发生时自己身处的位置都变了。
当然,他们都相信自己说的是实话,完全不明白记忆已发生改变。
神经学家们已经对记忆的改变有了分子层面上的解释。就像当大脑只需要依靠几种化学物质来帮助记忆一样,将来,或许我们也只需要用几种化学物质来遗忘痛苦,甚至是遗忘任何事。换句话说,人们将对遗忘拥有选择权。
用药物来改变人们对一段特定记忆的感情色彩,这一点科学家们已能够做到。以此类推,“删除”特定记忆可以用以下方法:
1.选择一段深植于脑海中的长期记忆。
2.强化记忆。
为了记住一件事,大脑会合成新的蛋白质,用以稳固神经回路。PKMzeta蛋白就是已被确定的一种。没有它记忆便不再稳定,开始消失。为了“锁定目标”,研究会要求病人先强化这段记忆,比如用语言或文字反复描述这段经历。
3.攻击目标。
用抑制剂阻断PKMzeta蛋白的作用,然后让病人再尝试回忆。此时为了调动记忆需要PKMzeta蛋白,但蛋白不起作用了,于是这段记忆不复存在。研究者认为,令药物对特定大脑区域蛋白质产生作用、攻击特定记忆,是可行的。
4.其他记忆不受影响。
如果选用恰当的药物,就不会误伤大脑中其他东西。除目标外的记忆会保持原样,就像我们希望的那样,“珍贵往事”依然存在。
也许它们知道缺了点儿什么,只是想不起缺失的到底是什么
最近一项实验中,以色列魏兹曼科学研究所的研究者训练实验鼠时,混合了糖精和锂的味道。由于实验鼠讨厌锂,它们很快记住这一联系,开始回避糖精。但只要注射PKMzeta抑制剂,实验鼠们就忘记了“讨厌的联系”,重新对糖精感兴趣。
智慧不是免费午餐,我们都是边受伤边学聪明。如果不好的过去能被简单地编辑和擦除,我们要如何正视痛苦的学习意义,好好管理自己的大脑?更糟的是,未来世界会不会用科技篡改我们的大脑,就像古代暴君篡改历史?
当然,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探讨这个问题,毕竟连“擦除记忆”这样的技术,都还停留在最初阶段。我们不知道那些证实PKMzeta抑制剂作用的实验鼠们现在感觉如何,也许它们心情很坏,宁可要回它们的恐惧;也许它们知道缺了点儿什么,只是想不起缺失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