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这个世界真的时日无多,能够探寻危地马拉的玛雅文化,也算幸事一桩吧。
喝可乐的时髦祭司
老人翻遍了随身的口袋,掏出的不是一把可以致命的玉质匕首,居然是一瓶可口可乐!他仰头猛灌了几口,继续诵经。
山巅上,老人和他的妻子伫立在亲手搭建的神坛旁,对着淼淼升腾的烟雾喃喃自语。刚才还在灌木丛里追逐的几条小狗,已经识相地躲得不见踪影,1英里外的镇上飘来的、聒噪的摇滚乐也不知何时没了声音。这一刻,只有难以言诉的平和与安宁与我们相伴。
两只黑色秃鹫骤然从森林中腾起,低空盘旋在头顶上不肯离去。这并不会影响仪式正常进行,老妇人跪下来深深亲吻土地,老先生则继续咏唱着神秘的咒文,他精通的喉音式方言充满了破音和唏嘘。我想,如果语言跟人类的居住地之间存在某种关系,玛雅人的遣词造句,的确能让人联想到他们故乡附近的火山、云雾笼罩的森林乃至古老的庙宇吧。
想要了解哥伦布未踏足前的美洲原住民的生活状况,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了。一路上,我多次回忆起在高高的石头垒成的平台上,身披羽毛的祭司们用活人做祭品,供奉太阳神的可怕画面。而今,眼前出现的景象更令我吃惊:老人翻遍了随身的口袋,掏出的不是一把可以致命的玉质匕首,居然是一瓶可口可乐!他仰头猛灌了几口,继续诵经。
我们驻足停留的帕斯夸尔山靠近危地马拉的奇奇卡斯特南戈镇,畅饮可乐的时髦祭司名叫唐·迭戈,是货真价实的“通天者”(ajq'ij,经常被直译为巫师)。玛雅人对时间和数学有着独到的理解,他们的数字是以20为进制的,依据是人手指和脚趾的总数;再用20乘以13(组成人体的主要部位数量),得到的260即为每年的天数。他们在漫长的岁月中发现,无论人类的怀孕周期还是玉米的成熟周期,都在260天左右,便以此为基础构成了历法。2012年12月21日作为玛雅历法中一个周期的结束,近年来成了某些“末日论”者的依据。不过,即便这个世界真的时日无多,能够探寻危地马拉的玛雅文化,也算幸事一桩吧。
一轮新的信仰危机悄悄逼近
在危地马拉,福音派教会吸纳信众的能力十分惊人,许多人是在看到传教者的一条标语后被俘虏的——“加入我们,发财致富”。
过去很长一段时期里,玛雅人为了生存不得不向各种强权妥协。早在16世纪,西班牙人就看中了危地马拉的肥沃土地,为了开拓他们的殖民帝国而不惜摧毁当地文化。好不容易赶走了殖民主义,这个国家又陷入独裁统治的黑暗。上世纪80年代,危地马拉军方对玛雅人的迫害近似种族灭绝,后者的语言和文化习俗都受到诋毁和管制。如今,这些噩梦终于走进历史,生活在21世纪的玛雅后裔们,却发现一轮新的信仰危机悄悄逼近。
小镇上的市场里到处是身着艳丽传统服装的妇女。她们都会讲喀克奇奎语,与多少个世纪前的祖辈别无二致。然而,她们的谈笑掩盖不住另一股杂音,那是从福音派基督教堂传来的。据当地人说:“每到赶集的日子,他们都会制造出这些动静,向我们显示存在。”
循声走近教堂,那里的门是大敞着的。穹顶下,身着奇装异服的儿童排成队列,大声唱着赞美圣诞节的曲子,每个人都摆出一副恨不得把嗓子喊破的架势。在危地马拉,福音派教会吸纳信众的能力十分惊人,许多人是在看到传教者的一条标语后被俘虏的——“加入我们,发财致富”。由此看来,上帝并不排斥拜金者,他特别宠爱那些向往奢侈生活,愿将十分之一收入奉献给教会的人。更不幸的是,大部分教堂都要求信众对玛雅传统加以全盘否定。
神像一副牛仔打扮
难道说,玛雅人的神明也抵挡不住流行文化的诱惑吗?“偶像是需要随着时代潮流改变的,”丽塔看到我几乎惊掉下巴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路向东前往阿蒂特兰湖,那里有许多村庄依水而建,每个村庄的风土人情都别具韵味,彻底游览一遍恐怕得花上好几个月。这回,我乘船直奔湖南侧的圣地亚哥-阿蒂特兰,它也是这一带最大的居民点,长年隐藏在托利曼火山的阴影当中。之所以选择它为目的地,是因为听向导丽塔说,那里有必须一见的东西。“村里有马克西蒙神的神龛——事实上有两个:一个仿制品专门用来敲游客的竹杠,另一个深藏不露的才是真正的神迹。”
漫步在村里的大路上,各式传统工艺品可谓“乱花渐欲迷人眼”,让你不得不佩服玛雅人聪慧的头脑和灵巧的双手。我必须以平时两倍的步速才能顺利穿过集市,否则肯定会被购物欲望拖得走不动道,更何况,背后那沉重无比的行囊已经塞不下一丁点儿东西了。
拐进一条又黑又窄的小巷,丽塔边走边解释玛雅人敬神的习俗。她告诉我,当地有宗教兄弟会负责马克西蒙神像,一年中需在不同会员的家中轮流对其加以供奉。当地人家大多只有两间房,供奉神像要单独空出一间屋子,这份差事意味着巨大的牺牲。当然,负责供奉的信徒也能得到好处:每年清洗马克西蒙神的衣服一次,洗衣水也可以拿去出售。
正说着,我们已经抵达一处僻静的小院前。一个女人走出来,把我们引向一间离主屋较远的偏室。进屋的时候,我的脑袋突然撞在了什么异物上,定晴观瞧顿时吓了一跳:那竟然是一头“飞猪”——栩栩如生的野猪标本,悬挂在满是彩旗和气球的屋顶上。除了它,屋里还有野猫、猴子和更多辨认不出的动物,被特地染成漆黑的颜色。房间最里面堆着一堆鹿皮和动物骨骼,从皱巴巴的外观判断,它们被摆在这儿的时日应该不短了。
不远处便是鲜花和香烛环绕的祭坛。两尊巨大的木质雕像肃立在上面,看不出多少神祗的威严。“……这就是马克西蒙神吗?”我吞吞吐吐地问。丽塔摇了摇头,“那边的是圣约翰,另一个是……”她皱起眉头,挤出了让我无语的名字:“犹大。”
她指向那片鲜花和蜡烛的海洋,这时,我才发现马克西蒙神的身姿。可是等等!我面前的神像怎么会是一副牛仔打扮?头戴阔边高顶毡帽,雪茄烟叼在嘴上,可口可乐放在手边,脖子上还围着条丝巾!难道说,玛雅人的神明也抵挡不住流行文化的诱惑吗?“偶像是需要随着时代潮流改变的,”丽塔看到我几乎惊掉下巴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即便如此,前来参拜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如果你能用正确的方式祈求,他肯定会予以回应的。”
终结还是延续?
对方向我反复保证,在所有文献中,只有墨西哥发现的一块石碑提到了2012年。
走在熙攘的街道上,把玩着买来的特色纪念品,我心底却泛起不安。玛雅人把他们悠久的传统呈现给世人,换取物质利益的同时,他们的世界观会不会被世俗风气所腐蚀呢?
回到奇奇卡斯特南戈,我向唐·迭戈老先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对方的回答倒是信心十足:“不,我毫不担心。很多年轻人对我的事业很感兴趣。要相信前途是光明的。”
听起来多少让人安心,虽然我做不到全然相信。剩下来的就是关于世界末日的传言了。隔天在危地马拉城,我专程拜访了研究玛雅历法的专家安东尼·库西奥。对方向我反复保证,在所有文献中,只有墨西哥发现的一块石碑提到了2012年;那块石碑上镌刻的文字大约完成于公元前700年左右,而且也找不出明确指出世界灭亡之类的字眼。
既然如此,人们可以松口气了?玛雅文化也能流传下去了?在物欲统治一切的现代,它将以何种形式存续还有待观察,无论如何,我绝不希望看到玛雅文化先于这个世界终结。
□英国《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