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对自由精神的依赖超过所有文体。个人性的淡出淡入,精神的萎靡与张扬,同自由言说的可能性密切相关,也即取决于社会的开放程度。
按照郁达夫的说法,中国向来没有“散文”之名,现在所用,乃由翻译得来。名是一回事,实又是一回事。早在先秦时期,诸子散文就很发达,加上史传、策论、墓志、随笔、信札等等,古代散文的分量确实不容低估。郁达夫认为,散文当做prose的译语而与韵文相对立,不能等同于essay。看来,他是赞成把散文的限界划得更宽广一些的。
要说散文的特点,恐怕最简括的,还是得回到个人性上面。在内容方面,散文更重个人经验和内心体验。生活,劳作,读书,旅行,都是关于个人或者由个人参与的。即使作为旁观者,看重的也是个人的眼光;因此在形式上,也就十分注重所谓“个人笔调”。散文有能力把诗歌的想象力同小说戏剧的事实性协调起来,却不为结构形式所羁限。如果要把写作同时代联系起来的话,那么,散文更多的是表现社会制度的细部变化,是情感、意识、态度的变化,是对世界最实际的描写,最质朴的叙述,最由衷的咏叹。真正的散文是不戴面具的。
散文对自由精神的依赖超过所有文体。个人性的淡出淡入,精神的萎靡与张扬,同自由言说的可能性密切相关,也即取决于社会的开放程度。周作人曾说过:“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它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所谓王纲解纽,就是“大一统”的崩溃,是自由精神对权力的战胜。但是,这是以崩溃代替开放,毕竟不是真正的、现代意义的开放。
关于散文与自由精神的相关性,英国著名作家奥威尔有过不少精辟的论述。福斯特在援引奥威尔的观点时,也指出:“假如散文衰亡了,思想也将同样衰亡,人类相互沟通的所有最好的道路都将因此而切断。”倒过来看,道路一经切断,散文也就随同思想一起完结了。
当然,极权也不是不可以制造繁荣。在希特勒脚下,就跟随着大群的学者和文艺家;而他本人,据说也是酷爱绘画和音乐的,尤其是瓦格纳的作品。苏联曾设立斯大林文学奖,在斯大林-日丹诺夫主义的指挥棒下,仍然产生了大批的电影和小说。他们可以把不断矗立起来的剧院的数目、节目单及演出场次,出版物的用纸量等等当做繁荣的指标。然而,铁腕无法掩盖的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是:所有这些作品,都是批量生产的宣传品,毫无个人性可言。在当权者眼中,所谓个人性,其实就是异质性、叛逆性、对抗性,他们怎么可能容忍异议的声音呢?仅仅凭借这一点,就足够毁掉种种繁荣的神话。
世界上一切真正进步的文学、革命的文学,都是力图保护和鼓励个人的创造性思想的。共产主义理论的创始人,早在《共产党宣言》中就表明,必须在斗争中求得“每个人的自由发展”,并且指出,唯此才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同样,鲁迅当年之所以反对某些人提倡的所谓“革命文学”,就是因为不满于他们那种“唯我是无产阶级”的、不容异己的霸气,不满于他们对个人性的扼杀。
因此,在判断一个时代的文学的时候,我们有必要弄清楚:哪些是主流?哪些是非主流?它们相对应或相对立的中介是什么?它们分别给予自由个体以什么样的地位呢?
□摘自《中国散文五十年》,漓江出版社2011年11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