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亲历者心中,“急风”行动不啻于一场“空中版”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1975年4月底,南越政权的大本营西贡(今胡志明市)陷入重围,通往海岸的道路全被北越军队截断,各国航空公司取消了商业航班,连机场跑道也遭炮火破坏,令乘坐固定翼飞机逃出这座孤城的设想化为泡影。此刻,坚守在美国大使馆的最后一批海军陆战队员并未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史上最大的直升机撤退行动的见证人。近日,美国《航空航天杂志》载文披露了这次行动的始末。
广播里传来撤退暗号
4月29日清早,陆战队C连指挥官吉姆·基恩少校站在大使馆办公室破裂的窗户前,眉头紧锁,凝视着远方。两年前,五角大楼就着手制订南越政权崩溃时的秘密撤离计划,虽然考虑了多种选择,随着局势迅速恶化,如今留给他们的只剩一条路——搭乘直升机。好消息是,大使馆的屋顶停机坪极其坚固,足以承受陆战队的标准运输工具——CH-46“海骑士”直升机,至于肚量和块头更大的CH-53“海牡马”直升机,则只能使用院子里的地面着陆区。
几周前,放弃西贡的暗号就已经发出。在陆海空三军电台的公用频道中,广播员的语调和往常一样平淡:“西贡当前的温度为105华氏度并不断升高……”紧随其后的是歌曲《白色圣诞节》,当然,包括平民和士兵在内的所有美国人都知道其中蕴含的真实信息。撤离行动代号“急风”,在机场的国防武官办公室和美国大使馆同步进行。
刚过正午,美国海军的A-7“海盗”攻击机和空军的F-4“鬼怪”战斗机从泰国起飞,随即进入南越领空,准备为执行撤离任务的直升机提供掩护。几十英里外的公海上,海军陆战队准将理查德·凯利在“蓝岭”号指挥舰上紧盯着西贡上空的风吹草动。他用无线电联系格雷厄姆·马丁大使,询问还有多少人等待撤离,对方有些吞吞吐吐,似乎在暗示撤离无法按原计划进行。气象雷达随后也传来报告:西贡东部降下大雨,能见度几乎为零,这意味着直升机将不得不低空飞行,更容易落入敌军轻武器的射程内。
负责现场指挥的基恩可顾不上这么多。“我需要直升机!很多直升机!”他几乎是怒吼着通知凯利,除了使馆工作人员、海军陆战队员,还有1000多名美国公民和越南人聚集在大使馆内,更麻烦的是,使馆周边地区还有多达上万名当地难民。
停机坪好像百老汇剧院
下午6点左右,雨势稍歇。基恩快步登上大使馆屋顶,远处终于传来他盼望已久的引擎轰鸣声。很快,4架斜着身子的“海骑士”出现在视野中,陆战队员们赶忙设立警戒线,把焦急等待的人群分开,每组20到25人,吩咐他们做好登机准备。相比之下,在院内停车场落地的“海牡马”更让人捏一把汗——由于大使馆内没有任何起重设施,一旦有直升机意外坠毁,根本无法移走残骸,必将导致撤离行动大大延缓。
离太阳落山不到1小时,还有至少1000人没有撤离。一名飞行员对基恩说:“我可能是最后一个,天黑后是否继续飞行,应当马上做决定。”与此同时,凯利准将也走进了特混舰队指挥官、海军上将大卫·惠特迈尔的舱室,两人随即进行了一场小小的争论。
“按照华盛顿的命令,所有飞机停飞,以免发生夜间事故。”惠特迈尔说。
“如果不继续撤离,天明时,等待余下士兵的将是北越军队。”凯利反驳。
官职更大的惠特迈尔被说服了,直升机飞行得以继续。按照基恩的要求,大使馆停机坪在短短10分钟内被照明灯环绕,彷佛节日里的百老汇大剧院一般。
次日凌晨3点30分,又一封急电从白宫飞来。福特总统的指示很简单:马丁大使立即撤离,剩下的人当中只撤美国公民。上校飞行员格里·贝里驾机飞往大使馆,一着陆就向基恩口述了命令。目送大使平安升空后,基恩跑向院子里维持秩序的海军陆战队警卫:“听我命令,大家组成半圆形队形悄悄撤到大使馆屋顶,不要跑,也别大声吆喝。”
全体陆战队员组成3个同心半圆,每队大约15人。眼见美国军人突然离开,大使馆门外的数百名越南人开始躁动不安。突然,随着一声巨响,大门像废纸板一样被挤垮。陆战队员见状连忙闩死使馆内门,而后登上电梯,来到第6层,再关闭电源,把钥匙扔进电梯井——他们要与时间赛跑。此刻,屋顶上只剩大约60名陆战队员和使馆工作人员了。
“停止撤离就送军事法庭”
理查德·凯利在“蓝岭”号的甲板上踱步,满脸不解地盯着手中的电报。飞行员贝里刚刚发来一句“老虎已经出笼”,除了代表“大使已安全离开使馆”外,还有人认为它意味着“所有美国人撤离西贡,行动已经结束,直升机将按命令停飞”。迷惑之下,凯里拨通了顶头上司、身在夏威夷的卢·威尔逊中将的电话,后者的指示振聋发聩:“我希望你通知所有指挥官,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一个重要事实:不管什么部门,也不管担任何种职位,如果擅自停止撤离,将哪怕一个海军陆战队员遗弃在大使馆,我会亲自将他送上军事法庭。听明白了吗?”
与此同时,愤怒的越南人正如潮水般涌向大使馆的楼梯井,并冲破铁链连接的栅栏。留守的陆战队员们听到一道道门被撞破的声音,南越难民已来到通往屋顶的最后一道钢门后面。贝里的“海骑士”回到使馆上空悬停,他无意间将头转向东南方,惊奇地看到刚露头的朝阳被很多黑点包围——那群飞往大海的“蜜蜂”是数百架南越直升机。再次降落并装满使馆员工之后,“海骑士”轰鸣着准备离地。这时,基恩走向驾驶舱,贝里摘下耳机,把头探出窗外,只听对方高喊:“一定要回来,别把我们留在这里。”
万里之外的华盛顿,一场新闻发布会正在举行。一名记者向身材魁梧的发言人提问:“国务卿先生,有报道说仍有美国军人困在西贡大使馆,你能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还在那里吗?”亨利·基辛格的目光从一张张渴望答案的脸上扫过,却没有回答,而是迅速转身,向助手要了部电话。他需要同任何能够证实这个消息的人联系,而后与总统磋商。
所有人都选择坚持到底
其实,前方的飞行员们也不知这趟任务何时能够结束。趁着给直升机加油的空当,他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交流。有人说,他凭直觉感到,所有人都担心自己的余生在战俘营度过,还有人认为越南将成为另一个朝鲜,一块从中间分割成两部分的土地,南方因美国支持下的不稳定的休战协定而苟延残喘。最后,一个名叫麦克·苏利文的上士发话了:“所有人都过来。”同事们闻声凑到一起,有人忍不住问:“你认为舰队还会在这片海域等我们返航吗?”
“一定会。”苏利文向战友们保证。接着又有人说:“我不想被送进战俘营。”“是的,那我们最好投票决定。”苏利文相信,投票的结果一定是继续驾驶直升机执行撤离行动,没有半点怀疑,但他还是希望通过这种正规的程序做出决定。不出所料,所有人都没选择放弃。
大使馆屋顶上,基恩还在焦急地等待。天色已然大亮,他看了看表,这几个小时显得如此漫长。就在下一秒,东南方的蓝色晨空中出现了一条白色凝结尾流。基恩赶忙拿起望远镜——没错!“海骑士”的轮廓愈发清晰起来,还有4架AH-1“眼镜蛇”武装直升机在旁护卫,一架在上,一架在下,另外两架在两侧,组成一个十字架,间距不到1英里。
“一直在等,还以为你们不会来了。”在基恩的率领下,这群殿后的美军士兵奔向“海骑士”,混乱中只听有人大喊:“放些催泪瓦斯!”在烟雾掩护下,陆战队员们蜂拥冲入机舱,舱门还没来得及完全关闭,眼睛被瓦斯熏红的飞行员就迫不及待地推动了操纵杆。随着直升机旋翼的咆哮,负重的“海骑士”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拔地而起。
透过舷窗,虎口脱险的陆战队员们看到越南难民从楼梯上蹿出来,瞬间挤满了整个屋顶。一切都为时已晚,对这些人来说,今后的命运已经无法由他们自己掌控了。
从此,美国军人告别了这片发生过太多故事的土地,紧张但并不混乱的直升机大撤离,算是为令人不快的越南战事画上了句号。整个行动期间,美国海军陆战队的直升机682次飞进孤城西贡,共有395名美国人、4475名越南人和第三国公民从机场撤离,另有978名美国人和1220名外国人从美国大使馆撤离,他们也因此成为西贡被北越军队占领前的最后一批幸运儿。在许多亲历者心中,“急风”行动不啻于一场“空中版”的敦刻尔克大撤退。